这与陈圆圆见过的病房大不相同,他以为的病房应该是嘈杂混乱并时刻散发著药水味道的,他虽然不懂脑瘤的具体定义,但听上去是个很可怕的名词。
但也不该这样安静,亲人,朋友不该时时刻刻陪在患者身边麽?
忽然想起网上匿名者的回复──“因为性取向的问题而和家里人关系不好……”才恍然惊觉,他……他出柜了?!
可是同性恋又不是什麽罪大恶极的事,这种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因为寂寞,所以想起我来了?
脑子里转著这些,站在门口却不敢贸然前进。
房间里有淡淡的花香,来自床头一侧矮柜上花瓶里插著的不知名的白色植物,如果不是旁边的白色托盘里零零散散的各种药片和针头,陈圆圆几乎要以为自己正置身於田恬的卧室。
田恬穿著与其说是病号服但实际上更像休闲衬衣的棉布衣服坐在床上,一只胳膊搭在窗台,另一只手埋在被里,面冲窗子,正凝神不知看些什麽。
他显然没注意到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因此陈圆圆有足够的时间将他细细打量。
露出来的手腕上没有针孔的痕迹,这令陈圆圆有些放心,继而又去端详埋在被子里的那只手,自然看不出什麽。
因为穿著宽松款式的衬衣而看不出具体瘦了多少,但转向窗外的脖子线条却硬得很,记忆中那个软软嫩嫩的南方少年早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坐在面前的是比自己还大半岁的成熟男人。
虽然是半坐起的姿势,但看那被单下的起伏就能看出,这家夥站起来至少高自己半个头。
陈圆圆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双脚──记得刚上初一那会儿,明明是自己比对方高的。
可是身高这玩意儿就跟中国股票一样,老见别人家的涨。
初二下半学期开始就不争气了。
田恬终於回过头来,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後忙乱而迅速的将手伸向枕边──掏眼镜。
陈圆圆想好的打招呼方式都在这短暂的错神里忘光了,只能傻傻的定在原地,连最基本的礼仪──微笑都忘记。
田恬也不比他镇定多少,戴上眼镜後便一直傻傻盯著他,从头看到脚,好像要把这缺失的十几年用目光找回来似的。
陈圆圆有些不自在,向前挪了几步:“那个……我刚下飞机就来了,忘记换人民币了。”
“哈,和从前一样,没怎麽变。”田恬轻声笑道,端详意味的目光里,也不知是指忘记换人民币这事和从前一样糊涂,还是指陈圆圆的模样“没怎麽变”。
“你这个病,怎麽回事?”陈圆圆不打算叙旧,眼镜朝矮柜上的医用设备瞟了几眼。
“就是脑子里长了个肿瘤,不确定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反正都得摘除。”田恬倒是一派轻松,拍拍身边的空位:“坐啊。”说完又抱歉的笑笑:“瞧我也糊涂,因为没什麽访客,也没准备把椅子什麽的。”
“怎麽没人来看你?”陈圆圆往前走了几步,在床边停住,却没有坐下。
“和家里关系不好。”
“那也不该这种时候都不来个人吧?!”
田恬无所谓的耸耸肩:“你不是来了麽?”
“什,什麽啊……”清清喉咙,陈圆圆又问:“同事,朋友什麽的呢?”
“我没告诉他们,”田恬盯著陈圆圆的脸,“我不喜欢吵闹。”
“哦。”
又沈默下来,傻站著的陈圆圆觉得自己成了供人瞻仰的雕像,田恬的目光一直从低处射来,静静的,却带著难以忽视的力度。
“……你为什麽要找我?”
“喝水吗?”
两人同时开口,陈圆圆飞快的答:“来一杯也行。”
田恬却呛了似的咳嗽起来,陈圆圆尴尬的不住搓手:“我先帮你倒杯水吧,水杯在哪?哦,看见了……饮水机……喝凉的还是热的?”
接满水递过去,田恬咳得满脸通红,陈圆圆犹豫了一下,用空著的右手轻轻拍著对方的後背,还好,也不是很瘦。
“就是想你,特别想你,实在没办法了,就在网上找你。”接过水,田恬一本正经的说。
“呃……我也得喝杯水。”
陈圆圆逃似的跑到房间另一角的饮水机前打开下面的容器,用方便纸杯接了满满一杯冰水,饮尽。
回过头,田恬还在望著自己,似乎在等待他回句感想什麽的。
感觉被逼到绝路的陈圆圆有些愤懑,当初那点幼稚的破事儿你当是谁造成的?现在却说什麽想我?
如果不是在医院,田恬也不是病人的话,陈圆圆此刻应该一拳打到他的鼻子上。
十
就是那年,陈圆圆遭遇了很多事,先是父亲被查出肝脏方面的疾病,幸亏发现及时才没有专成慢性病,但也住了半年的医院。
那时母亲忙得医院、单位两头跑,根本无暇照顾这个半大儿子。
陈圆圆索性自我放逐,愈加发狠似的往下出溜,连装装样子的用功都不肯了,好像上学只为了拉开自己与田恬的差距似的。
父亲所在的厂子效益也不好,看病的钱只管报百分之六十,还要拖到年後,母亲急得头发都白了,又是要强的女人,不肯东凑西借,为了给丈夫用更好的药,一发狠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带著儿子两人住回自家单位分的职工宿舍。
在这一点上,陈圆圆很像母亲。
躺在怎麽也除不去潮湿气味的木板床上,眼顶是摇摇晃晃的昏黄灯泡,很多小小的飞虫粘死在上面。母亲刚给父亲送完饭回来,眼角还有一点潮湿,却怎麽也不肯对儿子描述父亲的症状。
那时陈圆圆只不断的默唱著那首红极一时励志歌曲。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麽,擦干泪,不要问,至少我们还有梦……”
一遍一遍,不知在唱给谁听。
就是那年,田恬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即使在开了大家都没接触过的新课──化学和物理後,成绩也能一路上涨。第一次的年级测验,田恬排第一,总分比理科班的第一高五分,五分,相当於几条街的差距啊!这也是第一次总测验後不见理科班的人耀武扬威,田恬为初二三班争了口气,连在教师们私下议论的场合,提起田恬,小马老师的脸上都会绽出光彩。
“哎呦,下回的作文大排行我们班肯定没戏!你们有田恬呢!”午休时间的办公室,老师们谈论的话题也离不开学生成绩,但也没办法,在这样的重点中学里,成绩就是业绩,是工作考核标准,最後升重点高中的比率是和奖金挂钩的。
“可别这麽说,一班的语文好,谁不知道啊。”小马老师谦虚的笑著说。
“那管什麽用啊,没看化学和物理都考砸了吗?”一班的班主任愁苦的摇著头,“文科好说,就逼著他们背呗,但是理科啊……哎呦,愁死我了。”
“咳,都一样,都一样。我们班不开窍的也多著呢!”
虽然有一个田恬,但初二三班的整体成绩还是比较落後,小马老师很犯愁,又隐约有一点後悔,刚才在班上或许不该那麽说……
陈圆圆永远记得那时的感受。
班主任在热烈表扬了一干考的不错,以及有进步的同学後,话锋一转,说道:“其实我们班这次大家考得都很好……只是被个别同学拖了後腿。”
这个“个别”当然只有一个,就是陈圆圆。
可他也没又办法,本来理科就不行,现在又落下新的两座大山──化学和物理,这简直就不是背背公式就能搞懂的事,物理课上他也没走神啊,可一堂课下来还是搞不懂那些古怪的东西,牛顿不是人名吗,怎麽成了单位?还有,电源电路电流这些东西,还要画成图?
几天下来他就被彻底打败了,化学物理加上原本就搞不懂的数学合成三剑客,直接把他有些糊涂的脑子搅成了一团稀粥。
再说,以他现在家里的情况,又怎麽可能安下心来应付学校里的事?
前几天下雪了,母亲还坚持每天去医院看一看父亲,送一些家里做的菜。医院很远,骑车去要过三座立交桥,母亲在路上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回来时羽绒服都摔破了。
这些母亲没有说,都是陈圆圆自己猜的,他还猜,母亲肯定也哭了,只是是在回来的路上哭的,而且为了不被他看出来,进门前一定还用力擦了两下,眼角都擦破了。
母亲什麽都不告诉他,是为了不影响他的学习,可是他却这麽不争气,什麽都不行,一无是处。
那天晚上他偷偷撕掉家长会的通知单。
……………………………………
“那三个问题,为什麽没有答?”田恬的声音将恍惚的他拉回现实。
迟疑了一会,陈圆圆才问:“当时你也在?”
田恬点了点头:“当然。”
“那些事……我早忘了。”
田恬微微挑起眉:“忘了?”一脸不信的样子,“那你为什麽来?”
“毕竟……是老同学啊,你病了,我理应来看你。”陈圆圆无所谓的说,又向门口望望:“怎麽也没有护士来看看?这些药……不吃吗?”
田恬只静静看著他,开口却只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为什麽不坐下?和我这麽见外?”
“……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能有什麽意思?倒是你,一副和我撇得很清的样子。”田恬还是微微笑著,那种表情,好像把什麽都看得很透。
“我有吗?”陈圆圆无辜的眨眨眼,拍了拍裤子,“我是怕自己风尘仆仆的把你的床弄脏,既然你一定要求,坐就坐呗。”说著重重在田恬身边坐了下来。
以为这样就可以好好说话了,可是田恬开口又是那句:“我很想你。”
陈圆圆深深咽了口气,耐著性子答道:“恩,我知道,毕竟这麽多年不见了。”目光转向窗外:“说起来,我也挺想他们的,哎,不知道豆丁现在怎麽样了?那会我没少欺负他……”
“是啊,还欺负哭过。”田恬眯著眼,慢悠悠的说。
“你怎麽知道?”
“怎麽会不知道,我坐在你後面啊,虽然隔了很远,但还是能看见。”
“哦,是吗,哈哈……那会不懂事……”陈圆圆模棱两可的笑著时,对方又慢慢加上一句:“你一直都在我的视野里。”
陈圆圆没有接腔,田恬继续说道:“上课的时候你不好好听讲,光想著怎麽欺负人,我就不止一次看见你把豆丁的鞋带系到一起,然後下课时再故意对他说,二班的王小丽找他,他急著往外跑,然後……就摔个大跟头,偏偏他也不长记性,每次都上当。”
“喂!还不是因为他太讨厌了!成天胡吹,不就是有个有钱的爹嘛,大家都看不惯他,否则也不会每次看他摔跤,都不提醒他把!”陈圆圆忍不住辩驳起来。
“是,是,我知道。”田恬忍不住笑了,“可是还是有些过分吧,我记得你还往人家的衣服上点眼睛。”
“哈哈!是个名牌运动外套,我用的还是碳素笔,洗不掉!”
“哼,给PUMA商标点眼睛,这种事……真是只有你才做得出了。”
“呃……很恶毒吗?”陈圆圆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还好吧,就是有点损。”田恬忍著笑。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阳光逐渐变得灼热,从敞开的窗户吹来带著热度的风,白色的柳絮趁机慢慢悠悠飘进来,在窗台角落积成白色的小小一团。
陈圆圆最喜欢这个城市的春天,虽然它是那麽干燥,又不够温暖。
两个人的话题始终围绕著中学那些事,只要不提到类似“想念”的暧昧字眼,谈话就能顺利进行下去。
陈圆圆捡著那些柳絮,把它们捏成更大的一团然後顺窗扔出去,“那……我剪化学老师裙子的事……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看见了,”田恬点点头:“不过我支持你,剪得好,我也早看她不顺眼了。”
“哎呦!亏她还那麽喜欢你!”
“哼,她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