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贤摇头。
“遇上爸爸和恽叔叔吵凶了,这个世界上啊,只有一个人有办法。”
“哪个人?”明贤四寻。
“我们明贤啊!”蒙淑仪指着儿子。
“爸爸,恽叔叔!”卢魁先与恽代英正争得面红耳赤,忽然听得身后有声,卢明贤一头钻到两个当中,左顾右盼,一张脸笑得灿烂。两人绷着脸指着对方,忽然同时忍俊不禁而大笑。明贤一只食指挂在卢魁先食指上,开始蹦跳,跳得不尽兴,又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挂在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新政(七)(4)
多年后,卢魁先的儿子回忆说:“我很小的时候,在泸州,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我自己是没有印象了,这个事情父亲后来常常跟我谈起也跟其他朋友谈起,就是带着我上忠山。他用手指头食指挂着我的食指跳上跳下,就走路啊,边走,遇到石级就跳,父亲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个时候父亲跟恽代英他们在一起的,恽代英就是那个时候很喜欢我,一家人那种生活在父亲一生当中也是最愉快的一个阶段。”
卢子英早登上山头。蒙淑仪婚后虽听从丈夫的建议放了小脚,但脚力仍不如大足,她最后才到。她抬手轻轻地抹平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从提篮里拿出泸州特产的三角豆腐干和一瓶泸州老窖,放在桌上。恽代英抓一块豆腐干塞进明贤口中,自己迫不及待地也咬了一口,惬意地唔一声:“嫂子好手艺!”
卢魁先想着先前的话题:“治大国若烹小鲜。”
他开了酒,倒满一杯,推到恽代英面前。他一生不嗜烟酒,但陪友人时,却愿意友人喝得开心。
酒瓶刚打开,恽代英便嗅到香气:“当真是泸州老窖,滋味好长!”
卢魁先说:“若是需要,我愿今生今世作一枚酒曲子,通过教育,将中国酿成这样一杯醇香的美酒。”
恽代英说:“若是需要,我愿做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火种,烧尽人间魔窟,放国人到光明中去,奉献生命,在所不惜。”
卢子英大嚼着豆腐干,被恽代英话语中的杀伐绝决之气震得一愣。
恽代英说:“上山你我一路争论,有一问,我一直想问你。”
卢魁先好奇道:“问什么?”
恽代英望一眼卢子英,显然怕自己的话刺激了这位小兄弟,便凑近卢魁先耳边,低声问出一句话。
越是耳语,越令少年人好奇,卢子英竖起耳朵想听,川南师范的下课钟声早不敲晚不敲偏偏这时敲响,害得卢子英一个字也没听清,却看清了,二哥听了恽代英凑在耳边这一问,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变,猛扭头,与恽代英一同向山下望去。卢子英见两个哥的两双眼睛里,再次出现了他们头一回在川南师范大校门见面时出现过的那种一模一样的东西。上山路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哥,此后再无一句话。卢子英便也好奇地随之望去,他实在看不出——山下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二哥与代英哥这样敢作敢当有定力的人物如此担惊受怕、大眼望小眼、连二嫂亲手做的三角豆腐干也不再吃一口?
山下,钟声还没敲罢,少男少女们便从各自的教室中涌出,操场上顿时一片闹热……
钟声响过,卢子英只听清两个哥哥说的一句话:“不倒翁。”
不倒翁是幼稚班的玩具,空闲时,二哥也曾告诉过卢子英这泥塑的老翁总能不倒的力学原理,还把着手教自己做过一尊,可是,这跟山下的这个学堂有啥关系,卢子英想不出来,也懒得再想。
新政(八)(1)
这天的川南师范操场上的“泸州民众体育运动大会”比去年举行的运动会闹热十倍不止。
杨森来了,他没下操场,却走向操场旁临时搭建的一个挂着“剪发棚”招牌的小棚。他没带指挥刀,却操起一把剪刀,大笑道:“哈哈哈哈,我这可就开剪了啊。”杨森揭去军帽,亮出职业军人的小平头,走进小棚。就见棚内两张凳子上,一左一右,袅袅婷婷,并排坐着两个女子,背对着棚口。两人都是一头秀发,旧式发型,盘在脑后。两人面前,都悬着一面专用的理发镜子。镜中映出这两位秀女,似都在强自镇静,却控制不住浑身的哆嗦。杨森见了,更加得意,只拿剪刀向空咔嚓一声,却不急于下剪刀,他回头挑战式地望一眼跟着来到棚口的卢魁先,冷冷一笑,故意迈着出操时的军人步伐,走向左边那个女子。卢魁先迎住杨森的目光,还以一笑,也操起一把剪刀,走进棚中,走向右边那个女子。
川南师范大操场,已修剪一新。梁师贤裁判站在沙坑前,跳高横杆,升到了新的高度,右前方,斜刺里见一般迅疾,掠过一个身影,人到杆前,上身直耸耸向上腾空,近杆的右腿伸直了,向上划过横杆,紧接着,左腿也如法炮制,梁师贤眼睛一眨的工夫,这人已经坠入横杆那边的沙坑,人还没起身,头便扭向梁师贤,等着他裁判。
“这一跳……”梁师贤沉吟着。
“这一跳,我可没像从前那样碰着竖杆!”沙坑里的人是马少侠。
“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本裁判从来没见过有人用此法跨越横杆啊……”梁师贤只好求助地叫道,“总裁判!”
“这一跳,我看见了,应判有效!”佩着运动会“总裁判长”标记的恽代英应声来到沙坑前。
“可是,哪有这样跳法的?左右腿一上一下,像把剪刀!”
“你算说准了,这种跳法,就叫剪式跳高法!”马少侠从沙坑中站起,拍去满头的沙砾,隔杆冲梁师贤吼道。
“可是……”
“别可是了,梁裁判,这位跳高运动员说的是事实。国际田径赛,早已采用这种跳高法。”恽代英笑着对梁师贤说。
“可是,他一个川军杨师长属下的军人,怎么懂得此法?”梁师贤发问。
“恽先生前些日子教我的!”马少侠道。
“此法,国际上认,中国认么?”梁师贤道。
“国际上的好东西,中国为何不认?”恽代英笑问。
“中国认,川省认么?川省认,川南师范认么?”梁师贤接着说。
“中国认,宣城师范认,我这一路过来,川东师范认,重庆师范认,川南师范想必也该……”恽代英见梁裁判又犟直了颈子,便不与他抗争,只笑眯眯地建言。
“可是,他这一跳,高达……”梁师贤望着竖杆,他还不习惯公尺计量,一时读不出竖杆上标定的横杆高度。
“一点六六公尺。”恽代英凑近竖杆,眼镜几乎抵到杆上,读出高度。
“训练本届运动会裁判时,卢科长教过我,外国一点六六公尺等于中国……”梁师贤紧张地换算着。
“五尺!”马少侠说,“卢科长训练你们裁判时,我们运动员也旁听了!”
“我的天!”梁师贤伸手在自家脑袋上方划一横线,“你这剪刀式一跳,跳过五尺男儿的头顶!”
“我可没敢在裁判您头上动土。”
“你敢!”梁师贤正色说,“本裁判宣布,七号运动员这一跳——有效!”
裁判此话一出,学生乐队立即奏起西洋传来的进行曲,恽代英想笑没敢笑出声,学生们用的依旧是二胡、笛子。打击乐既非定音鼓,也非军鼓,却是向泸县川剧沈家班临时借来的川剧锣鼓。
新政(八)(2)
操场上的竞赛,有声有色。
剪发棚内的角逐,无声无息。虽说无声无息,却似江湖上两大高手在决斗之前,每一步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杀机”。这既是两位持剪刀者与“引颈待戮”般披发呆坐的秀女之间的决斗,更是两位持剪刀者之间的决斗。杨森有意把手中那刚从县城街上剃头铺子中征用来的长剪弄得咔嚓咔嚓直响,他一头钻进棚子后,认准面前这颗人头,虎视眈眈瞪一眼左边那面镜子,见镜中人红唇紧咬,画眉低蹙,杨森绷着脸,正要下剪,无意中瞅见右镜中那个女子,便有意无意拿她与左镜中这女子作比。这一比,杨森的剪刀便久久地悬在了左镜女子的脑后……刀下这个女子,是我自家的女人。杨师长的女人,泸县男人女人无人不赞,用梁师贤的话说是——“百花服牡丹”。可是,当她与右镜那女子并坐时,杨森却暗自一叹——“清水出芙蓉”!你看她不描眉不抹红,却掩不住天生丽质。想那合川一个边鄙小城,凭啥出得这样一个女子?杨森侧目,瞄一眼随后持剪进棚的卢魁先,心想,你卢科长一个读书人,教书匠,凭啥征服了这样一个女人?
杨森怎样想,他的女人并不知道。两个女子都不知道自家的男人此时怎样想。恐惧已经冷森森地像一条蛇沿后背爬上了头顶。两个女子怯生生地对望一眼,同时感觉到身后,各自的丈夫正在逼近,她俩,一个避开丈夫的目光,一个迎住丈夫的目光。
杨森拿着明晃晃的剪刀,夸张地向空中剪得咔嚓连声,他的女人吓得哆嗦,连忙用手护住秀发,咕哝着:“人家长得好好的,你凭啥就剪?”
杨森说:“夫人护发,有一千条理由。杨森剪发,一条理由足矣!”
杨夫人问:“啥理由?”
杨森答:“剪除封建主义,造就新女性!”
杨夫人索性连发带头全都抱住。
杨森大笑:“夫人该不会学那满人入关时——留发不留头吧?”
见右镜中,卢夫人已经打开盘在脑后的头发,将一头秀发披了一肩,杨夫人便也松了护头的双手,嗔斜了眼,瞪着镜中丈夫道:“看你怎么舍得下刀!”
杨森回道:“夫人放心,你丈夫半生玩刀,这一刀下去,怎么也不会比他卢科长这个教书匠差吧?”
卢魁先拿着剪刀,乐呵呵地说:“夫人放宽心,你丈夫这点手艺定当胜过杨夫人的丈夫!”
杨森不服气地说:“你敢如此轻视我的刀下功夫?”
卢魁先道:“若在口头比试,我不敢说。是钢是铁,试了才晓得!”
“你敢与我打赌?”
“杨将军真要赌,在下奉陪。”
“赌什么?”
“卢思若输给将军,甘愿罚去教育科长一年薪水。将军呢?”卢魁先看一眼身后,恽代英与众学生围在了棚门外。
恽代英似乎猜到了一点卢魁先的心思,饶有兴致地旁观着。
卢魁先接着说:“将军若输给卢思,或可为川南师范办点实事?”
杨森点头道:“我认!”
此时,响起欢快幽默的川剧锣鼓与二胡奏乐声,卢魁先与恽代英有意放眼望去——
运动场中,马少侠曾凭国术轻功跃过的横杆,一个青年的身影以标准的跳高运动员动作跃过横杆。
卢魁先用目光悠悠地引导杨森望去,说:“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杨先生治下这川南师范,上音乐课,至今用的是二胡笛子。”
杨森老江湖,当然知道卢魁先话后有话,矜持道:“唔,二胡笛子,有何不妥?”
新政(八)(3)
卢魁先说:“二胡笛子,于传统中国民乐演奏,可也。但要教学生西洋音乐……”
他故意打住。
杨森说:“二胡笛子,教学生西洋音乐,又有何不妥?”
卢魁先说:“南腔北调各自东西不合节拍。”
杨森说:“要什么才合得上卢科长的节拍?”
卢魁先说:“我在上海,见过洋人的钢琴!”
杨森说:“我就知道你卢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