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笛卡尔以他所谓的科学为基础,在客观性之上,英雄般地建立了一套新的医学体系。在此之前,科学( science )这个字是大写的Scientia,基础是客观和主观兼具的知识,也包括来自神的知识。我主张回归到“Scientia”的概念。医学所根据的并非只是客观的科学,也应该包含人的智慧。那就是大家都容易懂得的智慧:宗教、音乐、艺术和自然环境都具有治疗的力量,我们要把这种智慧应用在到处肆虐的寂寞病症上。
科学式的客观除了斲伤宗教的治疗角色外,也挑战了宗教的社会角色。于是,宗教最重要的社会功能——一种经常性的社交接触的方式,为之黯然失色。即使宗教没有其他内容,那种把人们一个礼拜聚集一次的仪式,让大家觉得自己是团体的一分子,不致那么孤单。爱默生充分明白这一点。他在1841年写道:“在大街上,教堂里,我们看到那么多人。我们与他们并肩坐着,虽然并未讲话,但是我们多么高兴能在一起!读着那些流盼四顾的眼波,其中的话语默识于心。”
如此重要的社交机制,绝不只有宗教一种。每一个把人们聚集起来的团体,在某种程度上都发挥了这种功能。许多团体表面上有别的宗旨,用意并不确切,但却具有非常真实的社交色彩,都应该得到承认。我们必须了解,社交团体的重要性如果遭到贬抑或抹煞,则它们所留下的空缺,并不会由新创设的团体自动填补。社交的需要是对外扩散、非确切性的,我们最好把它归结为单纯地想和别人在一起的欲望。不管其宗旨如何,每个团体都满足了人们与他人在一起的愿望。
对于人类情感的所谓客观态度,已造成为数甚多的人对人际关系和寂寞采取了异样的态度。独立自主、个人主义和自由受到普遍青睐,依赖则被人忽视。对他们的需要在今天被视为软弱的象征、社会的罪恶。仿佛“自由自在的心灵”除了生物上的需要外,就不应该和他人互动,除非出于个人的选择。缺乏伴侣的人会不经意地受到鼓励,以沉默或其他极为巧妙的方式放弃他们对伴侣的需要,从而接受现状,沉湎于离群索居之中。根据这样的定义,不与任何人发生关系,完全独立,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解脱自在。在这种思维背景下,当前的寂寞已被全新包装,成为自由的代价。
第二种理解姿态也十分强势——认为孤单就是软弱的表征。如果一个人真的独立自主,他就应当快乐,而不会为孤单所苦。新的个人主义者似乎很为这种毫不相属的认知感到得意。这让人想起乔治·奥威尔在小说《 一九八四 》里所谓“新语言”的好想法——只有在这个情况下,寂寞才不是邪恶政府传声筒的牺牲品,而是他们自我欺骗的牺牲品。
在20世纪,社会逐渐对人类的孤单提炼出一种反应方式,对它的最佳定义就是“视而不见的文化协定”。这是一种奇特的共谋结构,某些孤单的受害者被看成自作自受。这种共谋结构包含对孤单的某些面向的巧妙否认。
前面提过,许多人——其实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承认孤单在我们的社会里是存在的。虽然大言琅琅,“孤单”两个字却似乎与感受毫不相干,尤其与这个意念造成的痛苦毫不相干。“如果你不说你很孤单,我也不说我和你一样。”随着文字意义的变迁或流失,孤单给人的印象已经不再是问题了。没有人为此受苦,所有人都是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何人想要有一段“关系”就可以立即拥有,那样很“酷”。谁想闭关静坐也悉听尊便,那也很“酷”。事实上,每一件事情都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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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彼此需要,彼此依靠(2)
许多孤单之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寂寞,他们似乎并未受苦,因此他们不得不相信:只有一个人为此而受苦时,他才不应该讨论自己的悲惨遭遇。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觉得孤单的人,因此不得不告诉自己,孤单只是个幻影。在我们的社会里,大家都害怕承认那个事实。
我们已越来越难以分享最基本的事实:我们彼此需要,也真的彼此依靠。然而,许多人总是用陈腔滥调安慰自己:“我没事,所以你一定也没事。”——尽管很少人真的“没事”。若不然,我们所感受到的沟通困难可有别的解释?也许“男人来自火星,女人则来自金星”。感觉到孤单,感觉真实的对话几乎不可能,却用一些标语胡乱搪塞,只会使得孤单之人更寂寞。
我们否认有寂寞造成痛苦,并导致过早死亡的事实存在,结果是许多人不再觉得需要保护自己免遭寂寞的蹂躏。既然大众媒体不断宣扬独立自主的好处,许多人便很热心地试图建构一个免于人际关系“暴政”的世界。
就像小儿麻痹症对健康不再造成威胁,人工呼吸机很快被弃置一旁,很多人现在也把曾经提供伴侣的社会支持委弃不顾。甚至,许多原本让人免于孤单的传统文化习俗和信仰,也在过去数十年间受到侵蚀或淘汰。人一旦需要,就再也找不到伴侣。
人际关系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为了不让它沦于毁灭的命运,每个人都有义务给予支持。这种见解似乎很空洞,事实上它是个涵盖面甚广的工作。人际关系是我们最重要的一种人寿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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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有“你”,否则就没有“我”(1)
置身于一个互不相属、虚拟对话、疏离和人性丧失的社会,单凭个人之力,想避免孤单,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的许多层面,似乎并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因此,评估我们目前的社交状况,需要对疏离、孤单和快速变迁的社会关系有所认识。此外,健康和人际关系里,某些概念颇为抽象,在整个社会发生明显转变前,必须纳入医疗实务之中。
即使在乌托邦社会,人的一生之中还是会尝到某些孤单的滋味。因此,与一个人体验到的孤单相比,他对于孤单的反应更成问题。即使最温和的孤单也不好受,它带来的不安,让人立刻就想逃避。问题是,孤单可能像一张蜘蛛网,越挣扎着想逃,却可能被缠得越紧,最后再也挣脱不了。
许多时候,对寂寞的反应却无情地导致更大的孤立。前面讲过,孤单有个最为常见的陷阱,由那些试图把爱和寂寞当成不过是客观问题的人织成。也许在我们的社会里,最容易出现的冲动,是那些“具有科学头脑的人”试图主动战胜爱的贫乏,但是他们的挣扎却换来更大的寂寞,因为他们把爱看做物体。他们试图用客观的方法寻找爱,这种心智的反应只会导致更大的孤立。
同样,主张现代人应该完全独立自主的人,也编织了一张精巧的寂寞之网。他们鼓吹人际之间要有自由,有数以百万计的追随者。结果是让大家变得连承认孤单也会感到罪恶和羞耻。他们含沙射影地说,一个人公开承认对他人的需要,是一种软弱的表现。
这种对自由的追求,及其导致的寂寞,有许多不同的类型。过去10年来最为时髦的类型是所谓的“认同危机”,包括“认识你自己”、“做自己的事”和“走自己的路”。他们最重要的目标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显然,只有与别人完全不同,才能达到目标。如果只有一点点的不同,他们就会产生极大的恐惧——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裂痕反倒必须全面而深刻。
对于个人认同的追寻,不能在和别人有关的地方进行,那是秘密、孤独和寂寞的奋斗。然而这不但徒劳无功,在心理和生物意义上也是荒谬的。我们已经说过,认同只有在与他人的对话中才能发现。除非有“你”,否则就没有“我”。除非有“女孩”,否则“男孩”即不存在。
如果不是与他人在一起,人们到哪里寻找自己的身份呢?这是个“危险的质疑”。很多人把他们的“认同”等同于事业,于是事业成了主要目标。其他任何事情——配偶、家人、朋友、休闲和艺术的兴趣,在追求事业成功时,都必须屈居第二。这是最尖锐的方式,它将发展成弗利德曼和罗森曼医师所描述的A型性格。无名的逼迫,工作狂,A型性格的人常常陷入完全的社交孤立,死于早发性冠心病。
然而在我们的社会里,还有更多更为精巧的寂寞陷阱。并不是所有孤单的人都被兴趣、独立的追求或爱所困——他们往往从一种对科学的信仰出发寻求爱。事实上,很多人都承认,只要能找到“如意的人”厮守一生,他们愿意放弃一切。然而他们依然发现,自己陷入孤立之中。
问题的部分原因是,社会上应付孤单问题的正式机构非常少。医院照顾病人,学校教育学生,匿名戒酒协会辅导酗酒者,乳房切除和结肠开刀者团体聚会讨论一般性医疗问题,教师家长联谊会帮助学校开展教学,还有很多这类机构。不过我们若做细部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团体绝大部分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个人在加入团体之前,必须认识该机构的正式会员,或是声明自己有病在身。这些规定,使得没有会员介绍的人很难取得入会资格,在现有的团体里找到社交途径。
对孤单或寂寞的人而言,病痛本身是唯一可以引起注意的资格。许多孤单的人因为病痛,至少在住院就医的那段期间,得到医护人员的关爱。医生、护士都很关心他们,给予他们生命中不复存在的东西——人与人的关爱。
要想获得这种人际关系,光是在美国,成本便蹿升到数千亿美元。单身、丧偶或离婚者待在医院里头的时间往往比已婚人士多,求学失败者就医的频繁度远远高过其他人,寂寞者也比平常人更容易染病。
除非有“你”,否则就没有“我”(2)
经验显示,人们聚在一起讨论问题,可以产生强大的疗效。例如匿名戒酒协会的参与者,若愿意在众人面前坦承“我是酒鬼”,便能产生明显的疗效。向他人坦承自己的问题,就说明当事人已有能力来克服。肥胖者也一样,如果愿意向有着同样困扰的人承认问题的存在,有助于降低罪恶感和羞耻感,从而产生人际关系的利益,克服自身的问题。
否认对他人的依赖和孤单感受,甚至会导致某些人重新界定许多描述亲密关系的用语。例如,有些人拒绝承认和伴侣的性关系。这些概念是如此地混淆,使得“爱”这个字现在往往被解读成了“性”。“我们来做爱吧。”“你的爱情生活怎么样?”“你有没有爱人?”这些话未必包含了爱。
虽然性的快感可以是爱情关系的一部分,但若是没有爱、对话或伴侣的情谊,性快感显然得不到。能够证明这一事实的并非只有妓女和舞男。马士特斯和琼森博士发现证实,男女之间性快感的生理反应和主观经验一样,无论性高潮是由自慰抑或性交产生。
研究人员进一步断言,由于时间或情感的张力,某些情况下自慰所产生的性快感和生理反应可能比性交还强烈。显然,爱的范围比性高潮大得多。
孤单的陷阱绝不是造成人际孤立的唯一因素。但是要把所有的原因一一列出,就像把人生所有的危险交代一样,绝对办不到,预知未来所有的危险也同样办不到。即便如此,眼前的危险就是最大的危险,它使一个人的感觉受到相当程度的扭曲,受困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