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头是一个镰刀样的木制拨板儿,磨转它不转,有了“拨杆儿”,人就不用赶在牲口后面不住地拨磨了。套磨大都用驴曳,眼一蒙,那畜生不吆喝就一圈一圈转开了。驴只有一个毛病,捞嘴,走着走着伸舌头在磨盘上捞一口。若是用牛拉磨,不叫“套”叫“赶”,牛犁地曳耙干惯了直趟活儿,如果硬让它转磨道儿,得有人拿根鞭子在后面一圈儿一圈儿赶。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19)
用得勤的磨得勤锻,就是请锻磨匠把磨浅的人字纹挨个儿凿一遍儿。刚锻过的磨快,一套麦六遍就磨净了。该锻没锻的磨钝,同样磨麦,十来遍下来还磨不净。最好磨的是高粱和荞麦,呼呼噜噜两三遍,老粗箩一筛,面就全下来了。最难磨的是黑豆、黄豆,掺上麦或是红薯干儿好一些,不然的话,豆子有油,咋也磨不净。纯黄豆面擀面条,难擀不好吃,硬撅撅的,筷子挑起来不打弯儿。除非下工夫擀得飞薄如纸,下锅里狠煮,配鲜嫩的荠菜、菠菜,放上小磨油、五香大料,才好吃。早年,县城北阁外有一家专卖黄豆面条儿,白胡子老汉挑着,一路走一路喊:“黄豆面条儿,酸汤、辣汤!”要啥汤浇啥汤。荞麦面可以包饺子烙饼馍,只是不能剩,剩到下顿馏馏吃,桑树皮一样撕咬不开。遇上灾荒年,大麦芒一发黄就钓穗儿磨“碾转儿”,硬仁的能揉下来,一包浆的只能整穗放木槽里剁碎了,簸去麦芒,倒铁锅里炒炒,强皮了,拿磨上磨一遍子,下来的都是小肉虫一样的麦仁。硬仁煮出来成条儿,没长硬的一煮一锅粥。
生产队时,磨屋还有一个用处,下雨天开群众会、记工分都在这里。队长讲话时,就坐在磨盘上。记工先发记工册,记工员抱来往磨头上一扔,各找各的,然后挨个儿拿着册子报工,记工员按整劳力、半劳力的分数记了,盖上私章。有位远房的八伯,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就在名字上画了个大圆圈儿,作为找寻的标记,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捣蛋,在那个圆圈上添了四个爪子一个头,成了大王八。
与磨屋山墙搭山墙的,是羊圈。群大的时候,山羊绵羊百十只,队上派人放,集中圈是为了一年两圈好粪。羊粪味儿冲鼻子,又臊又膻,就是长庄稼,上一茬能肥好几季。傍晚羊进圈,喂羊人家就会端着铁瓢、木瓢、葫芦瓢,把刷锅的泔水端来饮羊。羊通人性,认得自家的主人,一叫就到木栅门前来,把头伸出来,呱嗒呱嗒喝完了,再慢吞吞走回卧的地方。
牛、驴、羊,全都在村子中间这个牛屋院里。院子很大,能坐几百人开会。院子里放有一辆胶轮车、两辆铁脚车、五个四条腿朝上的拖车,还有几个拴牲口的木桩、两个挑草用的大草箩头。隔条大路沟,老崔家红薯窖边有棵大楝树,树上挂着半个铁车轱轮,喊上工喊开会,队长拿铁棒在车轮上哐哐一敲,老少爷们都来了。
洗衣石
洗衣石,小半块三尖葫芦头的花岗岩,搁在大柳树拱进水坑里的根爪子上,守着一大坑清湛湛的水,有风水就起皱,没风就落下大半坑树影,成群也不见长大的鱼儿,半飘半浮地游来游去。谁要是吐口唾沫下去,准会引逗得鱼儿们张开圆圆的小嘴争着来啄。一年到头儿,那块洗衣石也难得闲着,十几户人家的衣物,不歇气儿地轮换着在上面搓。
所有穿的用的,总共只有两样东西不允许碰这块石头,一是小娃们带屎的尿布,二是女人们沾血的内裤。据说沾了女人经血的东西有一股阴邪之气,在石头上一搓,黑黑黄黄的芝麻饼一样的石头面儿就会被渍出小血珠儿,如果有一天那红点点连脉成片,石头就成精了,小孩儿往上面一站,会被它咕噜噜推到水里淹死。更可怕的是,这石头精还会缠住喂它血的那个女子,夜间这女子一进入梦乡,就被它带走了,上天入地到处飞,慢慢地,这女子就开始嫌弃人间烟火,不定哪一天,她会烧一大木盆艾叶水洗净身子,头梳得光光的,脸搽得香香的,里里外外换上浆洗一新的衣服和没沾过脚儿的鞋袜,往床上一睡就过去了。你说她死了吧,摸摸还有气儿,你说她没死吧,几天几夜不会醒,就这么不吃不喝地躺着。知道病因的人,赶快请人去把那块洗衣石砸碎,喊个没过十二岁的男孩儿对着那堆碎石头撒泡热尿,被缠的女子就会悠悠地吐一口长气醒过来。这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至于不能在石头上洗尿布,也不过是警告人们别去污染那坑共用的清水罢了。
没有肥皂的年代,人们洗衣服用皂角,拿小斧头儿把几个皂角板儿砸碎了,和衣服一起揉,也会起沫儿。如果连皂角都没有,就泡半盆子青灰(草木灰),澄成碱水洗。这两样东西的功效比起肥皂差得远了。爱好儿的人少不得用棒槌铿铿地捶,一棒槌下去一道白印儿,因为那时候的人很少吃油,出汗也不黏,捶捶夯夯,渍在布眼儿里的泥和腻进布丝儿里的灰差不多就被夯出来了。再按洗衣石上搓几把,就干净了。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20)
有肥皂就省劲多了,打上肥皂闷一会儿,团成团儿搁石头上搓,搓几把使劲儿一摁,肥皂水透过指头缝挤了出来,漫过石头流到坑里,分成几支箭头,划开水面那层“膜儿”,撕出一大块清凌凌的水来。掂起衣服投进去涮涮再搓,直到颜色鲜亮。洗净的衣服搭在绳子上,被里子、铺单、孩子们的小衣小裤小肚兜儿,大件小件展开来,扑棱棱在风里飘荡着,那是农家日子最亲切和美的景象,留在人的心里,多少年恋恋不去。
油灯
在不通电的乡间,一镰儿毛月亮或是月黑头的夜晚,清远的星空下,暗幽幽地头相连的村庄低伏着,如同睡意的兽。旷野小路上的夜行人,走进一条老深沟,不由被自己想到的游神野鬼吓得头皮子发紧,跟头流水往前走,忽然看见了前面村子里的灯火,那种同类间的亲切和温暖,立马就解除了攥得他浑身发强的惊惧。
虽然一灯如豆,那如豆的光明足以透过柴门纸窗,在广远的清夜里闪烁成尘世的星星,一片片,一簇簇,是千年万里的人烟泡出来的点点繁花。
“小老鼠,爬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小妮,抱猫来,
唧爪唧爪摔下来。”
没有煤油的年代,人们点灯用香油,小户人家通常就用一盏敞口的铁灯,一根灯草。过年时再扔两根进去,多点两个灯头儿。至于老鳖灯、高台灯、银缸之类,我没见过。记事的时候,奶奶纺线点的就是一盏碟子一样带个耳把儿的铁灯。想让她揽我睡觉,就装着打哈欠,一打就把灯吹灭了。奶奶不想再费根火柴,只好上床揽着她的乖孙女儿睡了。奶奶是裹过的小脚儿,走路两只脚后跟儿捣着地颤颤巍巍,要是一步没站稳,身子往后一仰,猛地退后半步。有天晚上,怕灯底儿黑她看不见脚下,爹就端着油灯跟在她后面,走到门口,她身子一仰,爹没提防,手中的油灯一下子被撞翻了,半灯油全洒在奶奶刚穿了一天的新棉袄后襟上,气得两个人互相埋怨:“谁叫你现眼,我自个儿端着算了,你看看,刚添的一灯油弄洒了……”爹说:“你还埋怨我,好好地往前走,谁叫你冷不防往后退……”妈赶快帮奶奶把新棉袄脱下来,捧几捧青灰qi上。
煤油灯比香油灯简陋得多。随便一个小玻璃瓶儿,剪块又软又薄的白铁片子做个芯子,穿上根四股线五股线的灯捻儿,外面再套个能盖住瓶口儿的白铁片子,或是一枚铜钱,往瓶子里一插,就是一盏灯了。有人干脆把墨水瓶盖儿上钻个洞,罩片儿洋铁页儿,装个芯子,盛上煤油,一点照样亮。“白天游四方,夜里点灯熬油补裤裆!”这是讽刺懒婆娘的一句俗语。从这句俗语里,就知道煤油对于贫苦的乡下人有多珍贵。虽然几分钱就能去代销点儿添一灯油回来,也不舍得把灯头儿挑得太亮,影影绰绰能看见人就行了。如果亮得冒黑烟,当家人就会骂你不会过日子。只有织布时挂在织布机旁边的那盏灯,夜里纳底子上鞋时挂在床头儿那盏灯,才燃得亮些,就是再亮,也没有一根蜡烛亮。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带罩的煤油灯只有公办老师的办公室里才有,孩子们早自习晚自习,用的是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玻璃瓶儿做的小煤油灯。木排窄,白天上课的时候,小油灯就被放进各人掏出的墙洞里,密密麻麻,佛龛似的。到晚上再拿出来点上,那些冒烟或不冒烟的小小的灯火,如同毽子上不住点头儿的鸡毛,抚弄着一排排稚嫩光洁的额头,翻动的书页上面,是熏得黑糊糊的两个鼻孔,这曾经是乡间最具历史特色的一幕。
铁匠铺
一进入麦天,那个外号驴的老铁匠就靠在自家的院门上,眯着眼往半里外的公路上望,一起儿一起儿的收割机,先是从北往南,后来又从南往北,赶大集一样追着黄熟的麦子跑。这些高大威猛一身火红的家伙,让他又恨又爱又说不出个啥来。
想当年,方圆所近,谁家能离了他的铁匠铺子?废品站收来的废钢铁,从他手里过过,就变成了有用的农具。一年四季,除了近不得火的伏天,他的日子差不多全都丁丁当当敲在红得冒花儿的钢铁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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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21)
铁匠铺没有固定的房子,刚一立秋,驴师傅就去找个宽敞的炕烟棚,带着他的两个徒弟脱坯垒炉子,挨着炉子栽个斗粗的大木桩,半截儿埋地下,露出二尺高,一尺来高百十斤重的生铁砧子往上面一搁,抢起锤来正使上劲儿。方棱四正的砧子一尺多厚,微微凸起个鼓形的脸儿,一边两只大耳朵,一边两只小耳朵,前面抻出一段尾巴,活脱就是个大老鳖。一只小耳朵上有个洞,打家什的时候就在上面冲眼儿。除了支起来的砧子,还有一个略小点儿的放地上,高的做热活儿,低的做冷活儿。少不了的还有个大风箱,一米多高,两米来长,半米多宽。煤是能开铁的好煤,风箱拉起来呼呼响,蓝幽幽的火苗蹿起半尺多高。一切准备就绪,分门别类摆开他摸熟的打铁工具:手锤三把、大锤三把。钳子四把:手钳、平口钳,专门用来夹耙子齿儿的鸭嘴钳、叨大铁块的大嘴钳。还有一把大铁剪,三四把三棱的、平板的铁锉子,另外还有个打钢活儿开槽使的圆刃儿抢子……
铁匠的衣裳补丁越厚越好,弄不好铁渣子掉身上,哧啦冒股烟儿,就是一块难看的疤。打铁的时候,驴师傅总是提醒他的两个徒弟,腰里系的那块旧帆布片子一定得厚实耐烤,脚脖子上绑两块帆布盖严脚面,鞋得趿拉着穿,万一有铁花儿子落在脚上,一甩就掉了。俩徒弟年轻轻的,还没娶媳妇儿呢。
秋天来了,得先打老虎耙子,刨红薯等着使。这活儿巧儿不大,徒弟们都会干。接下来打铡,才是大手笔,一年几万斤麦秸,全靠这它铡碎了喂牲口。去废品公司买材料儿,驴师傅得亲自去挑。“短铁匠,长木匠,石匠八尺算一丈。”石头难弄,得往多处算,铁料儿短了,敲两锤子就长出来了。一口铡一米多长,十多公斤重,得用大块料儿。一大块好铁,一小块好钢,搁火上烧软了,师傅拿把二尺多长的手钳,叨紧那铁块儿,慢慢挪到靠近砧子的地方,另一只手小锤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