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再将麻批儿的另一头儿系在叶柄上,做成一个打水的“叶瓢”。系上“井绳”放下去,在水面上来回摆动,灌满了拉上来,绿蒙蒙带有麻叶青气的水,清甜清甜。小小的麻叶水瓢滴溜溜几上几下,孩子们一个个黄瓜秧似的被灌得支棱棱有了精神。
云彩
风大水一样漫过田野,冲得高粱一溜顺儿往南倒,长长的叶子哗啦啦地摆,一人多深的高粱,弯得像是谁可满劲儿甩动的扎鞭竿儿。
眯起眼往天上看吧,不是东北角儿,就是西北角儿,成大朵的云彩喷涌上来,有的已经变黑了,有的半灰半白,眨眼工夫,大半个天空都被它们占满了。看着看着,半里多宽的雨扫子扫过来了,过了小常庄,到了孟庄,到了八里沟……“雨来了,快跑吧!”说话不及,白茫茫的雨烟压着谷子、豆子、芝麻、棉花,哗——过来了,无数条丝绳麻线一捋而过,头发毛儿和衣服全贴身上了。
三四月里的风,是光滑的缎子,落在身上,变成片片纯澈的月光,凉丝丝的洇人,把骨头缝里的燥热都赶出来了。这样的日子里,天也蓝得清甜,地也绿得嫩活,三三两两的云朵儿被风撩动,一群过去了,又有一群过来了,在碧幽幽的天家草地啃草散步,安闲得如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心思。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37)
暑伏连天,最受小孩子们欢迎的,是那些支着下巴侧着身子半躺在空中的胖云朵子,还有捏捏咯吱响的棉花嫩云,还有大团大团慢吞吞半天不挪窝儿的懒云。无论翻红薯秧儿还是割草,人被太阳晒得红头老千似的,皮肤都焦了,能有片云彩遮遮太阳,那真是天大的美事。
有时候云彩从天边儿长起来,翻跟头打滚儿,眼看就要罩到头上了,雨脚儿一磨,又拐到几里外的牛家村马家寨去了。盼雨的人就会骂:死老天爷呀,俺咋得罪你了,眼看就要落地儿的雨又叫你刮跑了……
云彩在天空画画儿,那是夏末秋初的黄昏。湖水是鸭蛋青的,空阔到无极;山峰或立或卧,棱是棱,坡是坡,上面长着大大小小的树木,还有云雾缠绕;湖中七八条渔舟,渔人穿着灰色的袍子,有的撑篙,有的弯腰拉网,有的打着眼罩儿向远处张望。三五只帆船被浪头打歪,趄着身子的白帆,白中泛灰,看上去有点儿旧。再过去,还有鸟儿,还有岸,岸上还有地,地里还有庄稼,有路,有连绵不知处的村庄……
云彩是天上的庄稼,雨是庄稼掉下来的籽儿。
春天的油菜地
那块油菜地紧靠着林场,北面是骑自行车进城的大方路,东面是一条人工开挖的排水沟,南面种着一溜白蜡条儿。拨开干坷垃蛋儿栽油菜,手上磨出许多“倒扦皮”,指甲掐紧了,顺茬儿猛一拽,连根儿拔下来,不流血,也不痛。
油菜苗七八寸远一棵,春上枝杈扑棱开来,就把地罩严了。因为不是好品种,腿长,主枝侧枝下面都不结荚,人们就把老叶儿掰下来当菜吃。
多年以后,我在几百里外的一个渔村忽然想起了那块油菜地,完全是因为相似的风,相似的太阳,相似的荒草覆盖着大路和小路。说想起不确切,确切地说是“想见”,当那片油菜地来到心上,来到眼前,带着粉嘟嘟的花香,我身体中沉睡多年的某种东西在一瞬间被唤醒,说不清是潮润还是温软,酥酥地让人沉醉,像是油菜地中间那片因缺苗儿而空出来的白地。
那片地躺在盛开的油菜花丛里,雨后刚刚晒白背儿,扒开上面的硬皮儿,就是松散潮湿的泥土。没有一棵草,三月的阳光倾泻下来,占满了每一个缝隙。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丝丝片片的风,撩动着油菜花枝子,撩得人心里忽悠忽悠地迷乱。我忘了为什么走进那块油菜地,情不由己地坐在那片空地上,看着油菜花的影子在膝盖上晃过来晃过去,暖烘烘的阳光把身子泡软,沟沟壑壑都被风簌簌翻动,草芽萌发,花朵开放,迢递向远……
走在异乡似曾相识却从未涉足过的路道上,燕语呢喃,刚刚泛青的林梢涌动着,金钹丝弦冲撞而至,让我心会了那片不着一字的白地,一时间天和地都有了不同的意思:双脚牵动生命行走,终其一生,人的脚踪能画出多大的影子草图呢?借助车船,借助飞机,我也曾掠过山乡水寨无数,可总觉着与我的肉身不沾边儿,终不能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除了徒生天地辽阔的叹息之外,别人的汗水滋养出来的作物又与我何干?而这块油菜地,和它围裹着的那片白地,却是我这张草图上不多的让心灵眷恋的秘密花园之一。
夏日的别离
我和牛梦祺坐在两棵小榆树的阴凉里,脚对着脚,身后是床单裹着的铺盖卷儿。刚刚河过来,就是那条我多次提到过的桐河,曲曲弯弯的河床,有的地方是沙底儿,有的地方是卵石底儿,也有嫩红色的石板底儿。那天,我们特意从村庄后面最高最陡的河岸下来,斜插着过五十多米石板底儿。石板又光又滑,如网的波纹抖动着阳光,风推送湛湛水浪,清凌凌地吹飞了额前的刘海儿,吹得睫毛瑟瑟颤动。
到河当间,脚一打滑,我差点儿跌倒,被牛梦祺伸手拉住了。我们没有说话,因为这一次不是星期六回家,是毕业。也就是说,在今生往后的日子里,我和她,她和我,再也没有必要在这条河岸边相互等待了。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38)
两棵小榆树守着的这个荒坡上的岔路口,是分手的地方。她家的村庄和我家的村庄隔着两条大沟,去县城也不走一条路。十六岁的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忧伤,只是想起今后谁也见不着谁的日子,心被一种沉重的东西挤压得难受。世界是这么大,我们却这么小,小得像两颗滚落尘埃的芝麻籽儿,一阵风就能把我们刮得各奔东西。
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再站一次方吧!”
找来礓石头儿和坷垃蛋儿,用树枝在地上横七道竖七道,画了一个“方”,大方、小方、咣当方,两个人一直站到太阳傍落儿。输赢记不得了,只记得两只捏着子儿走动的手,在透明的阳光里,在清澈的风中,永远清晰在那天那日那个人字形的土路上,清晰在那一片艾草涌动的香气里,因为不曾抓摸过生活的泥底儿,也没有被命运翻腾出不清白的犁沟儿,它们细白无瑕,纯洁得让人落泪……
深秋之日
对于一个四乡不出八里不迈的农人来说,四季重叠的耧沟和庄稼苗儿,是大地上永远翻不尽、看不完的故事书。这部书最耐人寻味的地方不在割麦收秋,也不在春种夏锄,而是在秋冬之交、朔风爽利的几个日子。
因为赶着种麦,大块的棉花秋桃没有开尽,就被薅下来堆在拉车路上。麦苗出土,风把花柴溜得忽啦啦响,吹裂了留在上面的棉桃儿。深秋的寒意扑闪开来,是一层稀薄透亮的羽毛。风拨动着它,在裸露的脸、脖子、手和没穿袜子的脚背上轻轻拂过,人的汗毛在微微的寒噤里竖起来,激灵灵起一层鸡皮疙瘩,所有让人昏昏欲睡的困乏都被吹跑了。一群人盘腿坐在那块被称作“长虫埂”的地边儿,眼前是焦黑枯干的棉花棵子,身后是一条自然扭动成镰把儿形的水沟儿,紧贴着水沟是长着葛巴草的大路,两条将厚厚的葛巴草轧低碾浅的车辙,一直通向不远处的村子,通到各家各户垛有柴草的院子里。
大伙儿拽出棉花棵子,抖掉枯叶,把枝上的棉花摘下来,一边叽叽呱呱地说笑着。年轻的姑娘媳妇系着鲜艳的花头巾,老婆婆和中年女人,早已把新拆洗过的棉坎儿或是带大襟小棉袄罩在了或黑或蓝的布衫下面,粗土布清爽的温暖抵挡着吹透旷野的冷风。干枯的花柴有股很好闻的味道,伴和着时断时续的家常话语,酿出一片包裹人心的醇香。
远处的山峰不经意地发出比天空更深的蓝色,不远的丘陵起伏着淡淡的紫气。脚边的耧沟原封不动还是耩地时的样子,一片片麦苗儿已经从土里钻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改变扭着劲儿往外拱的身姿。紧一阵慢一阵的风吹刮着松散的泥土,吹得那些一耧三行的麦苗儿们傻愣愣地打颤。在这一切的中心,女人们不住手地把粘在硬壳里的棉花抠下来,借此握紧了各自对日子的念想和企盼。那也是她们喂养心灵的果实,是她们活着的根基和理由。所有的大路和小路,所有的河流和水沟儿,无一不是围绕着这样一窝儿一窝儿的生命秧子,围绕着她们攀爬延伸,存在或是消亡。
那个深秋之日的清冷澄澈,透过三十年的距离,把我的一颗劳心照亮。坐在大路上,和麦苗一起,和结构松软的土坷垃一起,和旷旷荡荡的风一起,被远山近岭捧在掌心里,是一种多么安稳多么自在的日子。
柴火垛
你要是有空到偏僻的乡间走走,一定会看到那些存留千年而今还没有绝迹的柴火垛。它们噙着阳光眯着风,黄牛一样守住农家小院,好脾气地听任猪拱羊嚼鸡子挠,狗在里面扒窝儿,上边没准儿还晾晒着吃奶娃娃的“万国旗”。要说,柴火垛最清楚农民的日子,清苦,贫寒,就像柴火烧过之后留下的灰,一阵风就刮得无影无踪。
年景好的时候,柴火垛上多是黄豆秆、芝麻秆、花柴(棉花秆),都是好柴火,耐烧,起焰,烧出来的灰炭装火筐儿、火盆能捂一大晌不灭。年景不好,就只有庄稼根儿、荒草、豆叶之类,填到锅底道里一点,烟大火小,哧啦儿就着完了。但是不管好歹,家家户户只要出烟筒冒烟儿,都少不了一个或方或圆的柴火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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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39)
遇到荒旱之年,家里又没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拉架子车赶百十里路去山里杀槲枝割荆条,一冬一春烧锅做饭的柴火垛,就靠大人孩子手抓地挠一箩头一捆儿拾了。秋风响起来之后,眼见地上长的、树上挂的,一天天水分少筋骨硬,草老叶黄了,拾柴的季节到了。小孩放学,大人收工或是歇歇儿,一个个瞧地猫似的盯着地垄、路埂、沟坎、河滩,看着哪儿毛毛儿的,就抢抢搂搂割割扫扫收拾回家。地里的草薅完了,犁出来的根茬拾净了,路沟荒坡上的葛巴草、白草也剃光了,就拿老虎耙子刨草根儿。茅根儿,歇巴草根儿,酸枣荆条构树秧子根儿,一样也不放过。人的手比打鱼的网还恶,一把一把直把那地皮抓得伤痕累累窟窿八下……
闷住丝丝穰穰的草味儿、根须味儿、沙沙的土坷垃味儿,紧挨山墙或是靠着一棵树,盖一层挡雨的麦秸苫子,浑身上下被小竹筢子修理得齐齐整整,柴火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趴在清淡的阳光里,压住了南来北往的风,只等着一双锯齿子一样的手,一拤子一拤子拽去燎锅底儿。
萝卜地
“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萝卜喜欢靠近河边儿的沙土地,打从我记事起,就有了那块“西河萝卜地”。南北圳儿十几亩,北高南低,利水。桐河从西边过来,在萝卜地南头拐弯南去,八里沟一路南下,在萝卜地西边冲出一条两丈多的沟壑,平日细流潺潺,一步就能跨过去,到了雨季,两面岗坡的水都从沟里走,奔马走牛似的,一膀子就把桐河扛个趔趄。要是遇上桐河也涨水,水头子顺着八里沟往上让,两股水推涌冲撞,漩成好大一片回水。年深日久,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