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围上来,打听色提巴尔第伯克的“好消息”。热依姆也顾不上害羞,急切地催促道:“快说吧,是不是有我哥的消息啊?”
色提巴尔第不急不忙喝口水,说:“我在阿尔夏有位汉族朋友,名叫赵东来,从北京过来,在阿尔夏盖了三间土房,在那里做买卖有一年多了,他的老婆叫黄紫琪,也是从北京那边带来的,人长得像天仙一样……”
鄂对打断他:“别卖关子啦,痛快说吧!”
色提巴尔第伯克很潇洒地取下头上的朵帕(小花帽),手在头发里抄了抄,这才把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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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脚下的牧马小屋(1)
热依姆的哥哥伊玛木,长时间成为这个家族中的不解之谜。他像是远方的一盏长明灯,始终在默默召唤着什么,又始终让人警惕着什么。多少年之后他们回过神来想,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伊玛木回来了,伊玛木又走了,原来都是安拉的安排……
那些日子,那拉提小镇一直处在混乱之中。绸缎行的女主人迪里娜失踪好多天了。与她丈夫格木萨尔被杀的消息放在一起,这似乎算不了什么,但在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口中,它却是更大的奇闻,奇就奇在,一件凶杀案过去这么多天,官府居然无人过问!而恰在这种时候,被害者的女人神秘失踪,难道这里面不会掩藏点故事?
因为事情是霍集占干的,不管官府有没有追究,准噶尔土地上的维族人,个个免不了提心吊胆。
鄂对伯克的朋友们也不例外,今天一见面,大家就对这件事谈论不休。因为是分别的朋友重逢,他们必须拥有自己谈话的空间。他们挤到鄂对那间远离村落的牧马小屋里,大声发表自己的见解,几乎要把小屋吵炸了!风趣的色提巴尔第一上来就起哄道:“鄂对兄弟,明天你就是热依姆的人了,今晚咱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踏踏实实睡觉,咱要叫你明晚躺在新娘子的怀里,乖乖地像只小绵羊……哈哈哈!”
色提巴尔第伯克的笑声震得小屋嗡嗡作响,主人鄂对一点也不介意。今天他着实高兴,既是新婚大喜,又如约盼来了几位好友,虽说婚礼没有按照预想的步骤进行,但后面的程序总算不会耽搁。况且有这些朋友助兴,他相信婚礼会办得更有意思。他用自制的羊肉和奶茶,招待着这些患难至交,心里燃烧着友情的火焰,时不时地从旁边添上一句俏皮话,提起大家谈话的兴趣。
老实巴交的阿什默特提议:“大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亲肉、奶茶统统的雅克西,新娘子也雅克西!不如听听咱们的新郎官唱它一个弦子咋样?”
鄂对伯克连连摆手:“有色提巴尔第伯克在这里,唱弦子哪还有我的份嘛!”说完就去拉色提巴尔第。
色提巴尔第伯克撇着嘴笑着说:“耶耶耶,好你个鄂对,说的是啥话嘛,是你的新婚,又不是我当新郎官,要我唱弦子,你肯不肯把新娘子让给我嘛?”
“好啊,只要热依姆答应,我没的说!”鄂对伯克答应得分外痛快。这一来,色提巴尔第伯克反倒没词了,二话不说,操起手边的都他尔,重重地叹息一声,便叮叮咚咚地拨弹开了,一大段凄婉哀绝的美妙旋律之后,乐音弱了下来,人们的耳中响起色提巴尔第那醉人的放歌:
美丽的天山我可爱的新娘
告诉我该怎样与你相伴
漂泊异乡永无休止的流浪
什么时候把你抱上我的婚床
无言的天山我沉默的新娘
告诉我该怎样与你相伴
准噶尔的风沙带走岁月和希望
什么时候亲吻你丰润的乳房
骚动的天山啊我放荡的新娘
告诉我该怎样与你相伴
塔里木河的流水浇灌了胡杨
叶尔羌才是我们永久的梦乡
……
天山大龙池歌声嘎然而止,余音却在年轻人心上久久回荡。大家沉默许久,还是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打破了寂寞。他望着明明灭灭的松脂灯,早已忘记自己是个新郎官,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噶尔丹策零死了,霍集占杀了格木萨尔,天……真的要变了吗?”
噶尔丹策零死了,这是一个事实。在这个事实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未知,那是新的、充满着无数可能性与诱惑的未知,所有在准噶尔大地上求生的人,都必须对此作出判断和回答。
一直不言不语的噶岱默特伯克,终于慢腾腾地开口了:“霍集占这家伙,这么冒冒失失,肯定会闹出事儿的,你们等着瞧吧……我这次顺道去乌什,在色提巴尔第家见到了霍集斯伯克,他老人家也料定准噶尔的天一时塌不下来!”
天山脚下的牧马小屋(2)
噶岱默特见多识广、博古通今,所以他的意见在朋友们中间有着很重的分量。他总是这样,喜欢在深思熟虑之后说话,不说则已,一说就滔滔不绝,叫人心悦诚服。
“咱们小心不要上他们的当啊。”鄂对伯克说,“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觉得,准噶尔气数已经尽了!”
噶岱默特伯克赞许地点着头。在这些朋友之间,噶岱默特伯克最看重鄂对的这种感觉能力,它往往可以点燃自己很多奇思妙想,把大家探讨的问题引向深入。
“大家有没有想过,准噶尔部为啥能在咱们天山南北称王称霸?”噶岱默特伯克喜欢抛出一个新的题目,等待着大家的反映,而在议而不决的时候,由自己来作出结论。
的确,此前还没有谁仔细想过这件事。但问题在噶岱默特伯克的脑子里,显然已经萦绕了很长时间。
噶岱默特伯克看大家不置一词,便微微笑着,说:“我琢磨着,这里面有三条道理……
第一,噶尔丹部眼界开阔。大约一百多年前,准噶尔部还在巴图尔洪台吉时代,就跟俄罗斯人打交道,后来僧格当权,还是跟俄罗斯人打交道,虽然打打闹闹,但学到不少东西。俄国人把僧格杀了,噶尔丹当上汗王,他是巴图尔洪台吉的第七个儿子,从小就被送到西藏做喇嘛,僧格没了,他从西藏跑回来还俗夺权。噶尔丹这个人,哪是当喇嘛念经的材料啊,他满脑子是兵器,是练武,一上台就把叶尔羌汗国灭了,搞了个傀儡汗王,这不,我们这些人全成了准噶尔的奴仆!
第二,他们始终盯着钱袋。谁当汗王这一点都没有变化,开垦荒地,多种庄稼多打粮食,多繁殖、多饲养牲畜,连年粮食丰收,牧人牛羊成群,马匹膘肥体壮。能开通的商路都开通了,俄罗斯人、蒙古人、清朝那边的汉人、西藏人,甚至连英国人,都到这里做买卖。另外,他们还大肆掠夺,征服叶尔羌后,把过去通行的货币作废了,搞新币,规定一个新币兑换三个旧币,老百姓吃大亏啦,还有大量的赋税,叶尔羌的财富,都到准噶尔来了!
第三条道理最重要,准噶尔人不相信安拉,也不相信基督,也不相信菩萨,什么都不信,只相信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有牛羊,有水源,有牧场,有庄稼地,有心爱的女人,过快活的日子,比啥都强,安拉谁见过?菩萨谁见过?喇嘛是人装的嘛,噶尔丹自己当了喇嘛,为了做汗王还不是还了俗!他都不信那玩意儿,谁还信那玩意儿!他们就信谁强大听谁的,对清朝那边,乖乖地纳贡称臣……”
鄂对听了噶岱默特这番话异常兴奋,觉得融化了自己心里凝集多日的块垒,许多疑虑,全都涌上心头:“你说说,清朝为啥还不灭了准噶尔?眼下这可是大好机会呀!”
“快了!”噶岱默特伯克胸有成竹地望着豆大的火苗说,“清朝的康熙皇帝曾经多次亲征准噶尔,但那时候清朝刚刚平定三藩的叛谋,还不到火候。就那样,噶尔丹已经招架不住,搞得众叛亲离,最后自己吞了毒药。僧格的儿子策妄阿拉布坦跟清朝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没有好下场。策妄的儿子策零跟清朝小打小闹,搞了这么些年,有什么名堂啊?我想,清朝已经忍无可忍啦!”
色提巴尔第伯克说:“依我看,现在的这个乾隆皇帝也没有多大出息,听说他跟我差不多,就喜欢漂亮女人,他要是有他老祖宗康熙一半的出息,恐怕咱天山南北早就太平喽,全部都是清朝的天下了嘛!”
“你说的不全对,”噶岱默特伯克慢条斯理地反驳道,“乾隆皇帝爱女人不假,可他更爱江山啊!如今清朝国力强盛,几乎没有藩乱,皇帝征讨准噶尔是迟早的事,能不能很快收到功效,那要看我们维吾尔人怎么去做……”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之后,阿什默特伯克说话了,他一拳头砸在小木桌上,跳起来:“不用多说啦,等鄂对和热依姆办完婚事,咱们就出去,第一站直奔哈密……”
天山脚下的牧马小屋(3)
“谁要去哈密……”阿什默特伯克的话还没有落音,忽然小屋的柴门被推开了,一个满脸胡须的维族男子接上话茬,大步走进屋来。大家愣了片刻,定睛一看,不约而同扑上去,一起抱着他欢呼起来。
夜深远归人(1)
明天要正式迎亲,达吾提的女祖先热依姆,恨不能和母亲聊个通宵。
鼓声、乐声和歌舞,一直喧闹到很晚才慢慢散去,夜,终于安静下来。母亲忙碌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里屋,还要继续准备明天的一些细小事情,她的身体显得沉重,步履有点踉跄。
摇曳的灯火发出暗红色光芒,映着母亲清瘦的轮廓。热依姆看了好半天,发现母亲老了,她独自忙碌的身影,是那样的孤单,那样可怜。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一下子化作依依惜别之情,满心的温情话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把该忙的活计做完了,母亲好不容易停下来,再次拉住女儿的手。这是她惟一表达感情的方式了。她将女儿细细的手握在粗糙的掌心,使劲暖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会常来家看望您和阿塔的!”热依姆说,“阿喀他总算有个下落,您也可以安心点了。”
“唉,说是人在哈密,还不是照样回不来家。”母亲对儿子的心痛没有人可以完全领会。
“鄂对……他、他也会像伊玛木一样孝敬你们的……”热依姆低着头,自信地喃喃自语。
提起鄂对,母亲脸上有了些许光亮:“这个巴郎子咱倒是没有看错……就怕,以后也是在家呆不住啊!”说到这里,母亲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那些朋友,你都认得吗?”
“都认得的,您忘啦,阿喀在家时,他们不也常来我们家吗?您还给他们做过手抓饭哪!”热依姆说。
母亲叹着气:“这些巴郎子,我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事啊,你听听他们说的那些话,天南地北的,眼下这个世道,一句话说不好,指不定灾难就降临啦!”
“阿娜,灾难靠躲避是躲避不过去的,就拿那拉提集镇上的迪里娜来说吧……”刚说到这里,母亲急忙用手掩住女儿的嘴,她怕女儿下面会说出不吉利的话。
热依姆没有再往下说,但脑子里却放不下那个精明可亲的哈萨克族大姐。她甚至有点后悔,觉得最后在绸缎行交活那天,其实可以和琳莎一块儿在那里多呆会儿的,要是那天和迪里娜好好交谈一次,该有多么好!现在,这个小小的愿望已经再也不能实现了。
母女俩说着话不觉到了深夜,母亲实在困倦,径自睡着了,响起轻微的鼾声,热依姆蹑手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