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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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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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他收得很细致,他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他的节奏不快。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什么东西,有一只异类的眼睛在盯着他,他想自己为什么经常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在心里笑自己,还笑到了脸上。
  他直了直身体,看了看身边冷冷的铁,黑青色的铁一言不发,像是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它们并没有死,而是睁开着眼已经在看他。他在想着等会儿到菜市场去买点菜,回家要老婆好好炒一顿饭。他中午没有吃好,时间短了点;而领导们还在说,吃饭时间太长了。他在摇头的同时,他抬头,看见靠电炉右边壁上有一根绳子隐在很暗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还是很好使的。他把手抓着电炉里的一些小部位,往上爬。他的头已经伸出了电炉,他看到了平台上的一把铲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右边的绳子。但他错了,那不是绳子,这是一根铁,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埋伏在这里。它在他挨近的一念之间,强大的电流进入他身体的所有部位,把他紧紧地吸住。火花出来了,电流在他身上燃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个人的工厂》第十一节(6)
他被电彻底吸干。
  这些电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铁合金厂以后,又被变化变压送往各分厂。四个分厂有自己的变压器,呈白色。各种铁的粗纹路弯弯曲曲地绕成一个长方形,被一个铁架子支在中间。最上面来来往往的几路线,那是电的道路。下面一般有扇门,外面画着两个像闪电一样的红色符号,警示人们这里有电。
  这是电的家,它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流向各个地方。它们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不息地流。
  现在是七月天,南方到处涨大水,这就意味着有水可以发电。有电,铁合金厂才可以运转,每年的六、七、八、九月肯定是铁合金厂的大生产期。这几个月,所有工人都不可以休假。
  工厂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上班。晚上十一点钟,这里依旧是工人出进的地方。他们听习惯了变压器发出的呼吸声,与水流声一样,就那么几种声音的不断重复起伏。
  突然之间,很没有理由的,变压器,电的交汇点突然爆炸。原本是冷的钢铁、看不见的电,突然从里面爆发。声音响起来的同时,远处六台运转的电炉和厂里所有的电灯,全部熄灭。它们在听变压器的爆炸声,不断发出的火花把突然漆黑的工厂照亮。经过那里的五个工人,三人当场死亡。他们看到了白晃晃的光突然亮起来,他们的耳朵失去了声音,很快,他们的身体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我们上班。我看着没有电的电灯,我想会不会还有一点没有走失的电,会突然把灯点亮。外面有人在叫,“送电了。”我去拉,手一碰到那根我拉了十年的开关线,它突然咬了我一口,把我的身体击开。整条手臂都是麻的。我做错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错,一切就这样没有理由。那几个经过变压器的工人又做错了什么?
  电的每个部分都有手、牙齿、脚,电的每个部位都充满了暴力的力量、狂妄的念头、安静的思想。电隐身于每一冷事物的任何部分。
  4
  两堵墙形成一条巷子,这里从来就没有过电灯。一到晚上,感觉巷子特别地深。进了巷子,向左转一个弯,往前走,没有路了。往左,再往左,人还是在巷子里。很累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是一条在黑色里游动的鱼,轻悠,带一点虚脱。左转,还是黑色的巷子,身边有呱呱的声音,像黑色在冒着水泡。
  终于到了,推开后门,几十盏白瓦的电灯把屋子彻底照亮。打开四个热水龙头,对着我站的位置,确定我已经站在四点相交的那个点上。拧开关,水从四个方向冲过来,左边两个水压大,水流拧成了一股绳照直过来,右边的水流速度很慢,浇下来。砸在头顶,流过眼睛,水流在鼻子处形成水帘。我站着没动,水流太大,我完全不能呼吸,窒息感越来越强。眼睛是完全紧闭的,我一次次落进流动的黑里,窒息让我飘起来。我延长着窒息的感觉。实在憋不住了,把头往任意的一边移动,就躲过了四股水柱的冲洗。
  要是在白天,我一定会去那个水池。
  我租住过一套房子,前面是三丘田,围墙里面是工厂的二十一个大烟囱,与围墙最近的是变压分厂。里面种植着五层楼房高的三十五对电线竿,我从没看见过有人在那些变压器下面走动过。
  围墙往右边延伸的田地到底有几十亩,谁也不清楚。
  横过三丘田,接近工厂围墙的外面还有三堵围墙。
  我隔七天就会连续来两次,因为我只有上零点班,下午才有很长的宽余时间可以泡在这里。

《一个人的工厂》第十一节(7)
东北角,一扇长满了黄色铁锈的门虚掩着。推开,有铁锈掉下来。
  每次走的时候,我从没关过门,但每次来,门都是关上的。这样一个地方,是没人来的,所有来的人都必须经过这片田地。但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有人来过的痕迹。
  这是一个围起来的蓄水池,从进门开始的那一秒钟开始,所有的喧嚣和躁动,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的气息,马上被一一取消。里面的安静,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叙的。我站在里面,四堵围墙突然高大起来。墙根三面有小路,长满了杂草,水池四周的草全部是从路上垂落下去的,旺盛地漂浮在水面,密密麻麻的草缠绕在一起,上面偶尔落了点不名垃圾物,水池里面是不会长一根草的。池子里到处很原始的草与墙,好象几十年就没人来过。
  靠工厂的那堵墙上用红笔写了四个大字:严禁游泳。
  小路与水池全部是通过垂直的水泥相连,水的深度到处都一样。我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下到最里面。水池里只有右墙角有三根沉在水里的巨大铁筒可以稍微站一站。想要休息,就必须游回到我下水的位置,其他地方全部是草。在水里,杂草散发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它警示着人的靠近。这种漂浮的水草,总让我想到纠缠、吞噬和下沉的一些意象。
  我游到水池东头,又游回来。没有休息,又往东游。来来回回我也不知道有了多少次,很多次都有种把自己游累的感觉,而这是第一次把这一想法极端地付诸成现实。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脚往后蹬的力气越来越小。我转身仰泳,以此来休息。看着天空,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空空茫茫。我的脚和手停止了动作,我停留在一片空茫之中。水池晃了晃,起浪了?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好笑,这里从没有过浪。外面即使是狂风,里面也是没有动静的。
  没有力气了,站都有点恍惚。我已经到了那三根铁筒的位置。站在铁筒上身体有些晃动。像只点水的蜻蜓,战战兢兢地停在一片叶子上。大脚趾碰着铁筒。一个念头突然置入我的动作中:抓着铁筒,顺着它的方向就可以摸到水池的底。
  憋一口气,往下扎,在水试图把我推上来的时候,明显感觉水的压力在拒绝我身体的进入,我就抓着铁筒往下移。但终究被水浮了上来。前面几次都失败了。我坐在岸边,休息了几分钟,再次进入。
  水开始依旧拒绝我的身体往下沉,我就把身体依附着铁筒,往下摸索。到了后面,我感觉到水在把我凝固,我的身体像凝固在水泥里一样。水不让我进入,更不让我往上。头顶上的水已经凝固成海绵,不让我冲破,甚至还在一点点往下压我。开始几秒钟,我的手还松开了铁筒,身体就往下,而不是再往上浮。几秒钟后,我特别想呼吸,我想往上的时候,身体没有动静,还在继续往下。压力,这个词闪进我的头脑,第一次被一个词语惊吓。
  手自觉地抓着铁筒往上。我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了。只是在用力往上抓,这个信念还在。
  冲出那层海绵。水把我送出来。
  我彻底虚脱地坐在岸上。鞋子掉了一只,浮在水面。我的身体还在滴水,只坐了几秒钟的时间,我看见水在动,整个水池在摇晃,我想自己吓晕了。几秒钟的时间,水池摇晃得更加厉害,水面像浮着一块整体的海绵,上下左右地摇晃。像有一只水兽在里面转身。我自觉地把脚拉上岸,身体是没有气力离开的。我的鞋子在往铁筒方向漂去,四面的垃圾也往铁筒方向靠拢。鞋子是黄色的。铁筒那里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像一张嘴,鞋子来不及看我一眼就消失在旋涡里,还有一些开始被我忽视的藏在草丛里的破竹席,大捆大捆地卷进旋涡。那张嘴发出干干的嚎叫,有那么多的水和物什,它还在干嚎。

《一个人的工厂》第十一节(8)
两分钟后,我的整个身体悬在岸上,水至少下降了七米。两分钟后,旋涡嘴没有了。水又在上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水清绿,安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那水池。临走的时候,我把门关上。
  后来听工厂保卫部门的人说,那里死过四个人,都是在水池放水的时候被吞噬致死。
  后来听一个垂钓者说,那门被红砖砌死了。
  5
  铁是可以传染的。铁在我们工厂无处不在。
  火车每天都运进各种颜色的石头,放在不同的料坑里。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它们停止了喧哗,等待着从石头到铁的彻底改变。铁是可以传染的,安静的石头都在散发着这种信息。这里没有一个柔和的工人,我们说话的声音都特别洪大。
  铁合金的铁是可以流动的。
  各种颜色的石头分类地进入电炉,分别与不同的配料混合在一起。它们像炒菜一样被丢在一个充电的电炉里,几千瓦的电煮着它们,闷着这些不同颜色的石头。时间一到,电炉开始倾斜,石头消失,流出来的是红的水,这就是铁合金。
  铁在这里与冷与坚硬完全没有关系。
  我站在工厂巨大的厂房门口,厂房有六层楼房高,是完全的直线。隐约的光线从后面照射过来,我看着一字排开的电炉,其中一个电炉倾斜着,流出铁来。
  一个工人用一根三十米长的铁棍往那红色的铁水里捅,他希望让铁流得更顺畅些。倾斜的电炉一直保持着那个六十度的姿势。铁水似乎意外地堵在流口。工人的铁棍更加激烈地搅和捅,工人与电炉的距离在拉近。我还想过去帮他一把。
  突然之间,很多事情就在这突然之间发生。铁水不再是流出来,而是从那个缺口喷出来。它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嚎叫着,铁水史无前例地呈喷射状,顺着铁棍的方向,向前。前面是工人。他不可能反应过来,铁水已经到了他的身上。铁水是一群施了魔法的水,它们把所有石头和各种黑、白、灰色配料全部融化成红色,红色只会让我们看见几分钟。之后,铁水就会冷成冷色,与水无关,与红色无关,与温度无关。
  可此时,铁水在几十秒钟之内,让工人不见了。铁水让所有它遇到的事物变化成铁和水,然后冷成冷色。工人消失,最后那个姿势的影子还停留在电炉前面。我看见他还在动。一直在动。铁水冷下来的几分钟,那个工人的影子还是站着的。电炉停止了倾斜。我们跑过去,那个工人百分之九十的身体已经找不到了。被铁水吃了。
  后来,一个新分厂成立的时候,在正中的厂房屋顶钢铁柱上,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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