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的快乐火焰,让词语看到了我的阴影。
与石灰灰尘打了十年的交道,每天都要闻它的味道。
与电视报刊文字打了六年交道,每天把那些文字翻来覆去地读。
我喜欢前十年白色的气味。没有它,我就不能在气味中分析出某些毒素来。石灰是可以杀菌的。石灰灰尘的姿势是轻舞、弥漫,然后融入它到达的地方。它是轻态和随意的。 。。
《一个人的工厂》第二节(2)
十年里,“湖南铁合金总厂二分厂四工段石灰窑丁班”始终是我的通讯地址,十年没有换过。
六年来,我在八个文化单位长长短短地干过,在那些名人、文化人、商人云集的满是严肃脸孔的单位,我依旧快活如一位工人。不断变化的是陌生的办公环境,唯一与我相伴的是简单的快乐。对每个人都直来直去,都是简单的笑,不想让自己卷入一些纠纷中。像工人那样,用劳动生存。
我本来就是一个做工的工人,无论在湖南经济电视台还是长沙市文联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其他的人都是厂长、书记和正式工人,我也是工人。
在任何一个工厂里,我一直快活自由。
每天上班的前三十分钟,有一个人提着一桶茶水(工厂有专门一个叫锅炉分厂的部门),倒进我们休息室的大茶桶里。
我们二十多人共用一把大竹勺子。一次次把勺子按进水缸里,舀水喝。
十年来,我毫不担心生活的细节会被石灰窑烘干————因为,每天有这一桶茶水,供我们大勺大勺的喝。
我每天用字记录着工厂的事情,虽然很不准确。
我不是在挤压工厂生活的水分,恰恰相反,是工厂里的生活,滋润调节着我今天的生活。消解着事情的怨和不平,最终让我一步步远离旋涡的最低点。
人与某物的结缘就会是一辈子。
五岁时,为了几支花炮,我跳进建筑工地一个十四米深的石灰池中,里面是沼泽般的被水稀释融化了的石灰浆。我的身体在往下沉,快淹到肩膀时,奇迹在我的手停止乱舞放在石灰浆上时发生了,身体停止了下滑。我大叫着,被人救了上来。一旦“滑”不停止,我溺于石灰浆中,要不了一分钟,我就会消失。
十五岁,我招工进厂,岗位是日产数十吨的中国最大的两座石灰窑。工作是把石灰石烧成石灰,一烧,就是十多年。在石灰窑,我从无知到有知,从混沌到清醒。
三十岁,我用文字复活着石灰窑的细节。虽然词难达意,但我在努力。
8
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是我们的上班时间。这个班叫:零点班。
我是班长,十二点钟我们六个人全都到齐,开始劳动。一点钟不到,劳动就宣告结束。
我们开始在休息室里睡觉。只要不怕领导查到岗,就可以躺着睡,我们都躺着睡。两个人一条凳子,头顶头,正好三条凳子。碰到有实习生,就会有一个人坐着睡,但实习生几乎都是女的。一到睡觉时间,总会有年轻工人陪实习女生出去。那个时候的我们或他们出去也不会做什么,逛逛工厂,或者到她们的其余同学那里去玩。
睡到六点半,才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老师傅先醒过来。把大家叫醒,做一个小时事情。就是打扫卫生。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过了头,没办法,只好不干活就下班,就当我们欠工厂一个小时。但,这种现象很少出现。
9
我是班长。
我一个人去二楼工作,按动按钮,机器缓慢地一进一出,石灰窑底部有四个洞,里面各有一台机器一抽一送,把石灰拖拉下去。
三个工人在下面工作。
我围着石灰的底部,一个人转悠着。转一围,就用粉底在石灰窑的墙壁上写一行字。很多关于工厂文章的草稿就是这样完成的。
从楼梯口,我看到一个工人走了出去,离开了他自己的岗位。我又写了二十行文字。我看到那个没有戴安全帽的女工人也走了去。我又写了十行。我看到留下来的她像个醉汉。像个梦中人,慢悠悠地往地上躺,身体软绵绵的,骨头象石灰被水淋到了一样,一点点地稀释。
《一个人的工厂》第二节(3)
我冲下楼梯。煤气穿过我的口罩,恶心。
把她拖出工作场地,她还处在昏迷中。
第一个走出来的工人正从水池里爬出来。他说,本来是头昏,想用水冲冲,没想到失脚掉了进去。
那个没戴安全帽的女工人,也站在了我身边,她说自己是从澡堂里刚冲完水出来。
他们的共同点是: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了表情,以前奔放的热情,没有了,被一种莫名的气吞噬了。
昏过去的她,马上也醒了过来。
我陪他们三个人,坐在厂房外的草地上。几十分钟后,表情才在他们的身体里死灰复燃。一定有只手在一点点抽掉各种姿势和表情。等全部抽完,并抽走最后一口气时,他们也就与我永别了。
但,他们在水中恢复过来。
人,就是一株草,需要水。
10
八年时间,我们二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坐过那辆小车,最大限度也就是到车上面站几分钟。人终究是不相信机器的,担心哪几个小地方会出小差错,小车从近于垂直的几十米高的铁轨上掉下来,砸到一个坑里,人,不死才怪。
我现在想说的就是那个坑。为了给坑打扫卫生,我们又不得不胆颤心惊地暂时相信机器,相信小车不会掉下来。在石灰窑,工人们说它的高度是九十一米,实际是九十四点五米,包括落到地面下的那两个坑。我痛恨而又最爱那两个坑。
按正常的工作程序,清扫坑是工作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情。我们高兴地站在离坑几米外的地方,把铁锹准确地丢下坑,不会有任何失误。坑近于正方形,入口的长与宽是米×米。铁器与水泥、钢铁砸响的声音传达着我们男儿的豪爽气。如果哪个班上的年轻女人在坑下,我们就会笑话班上最年轻的“小男人”,说他不会怜香惜玉。
坑有三点五米高,铁轨一直伸到坑里。小车滑下来,接纳了坑上的石灰石和焦碳,再沿铁轨往上走,把这些原料运到九十一米高的窑顶。在小车接料时,总会有些原材料跳出小车外。清扫这些洒落于坑里的杂碎原料就是我们的工作之一。这需要手法和力气。
站在平方米的小小坑里,使用的铁锹木柄比常用的短了一截,这样才能把铲里的东
西抛过头顶,以有点垂直又能够让一粒粒小小的焦碳、石头成圆状地斜落在地面上。这种技术是教不会的,必须去领会。领会必须经过实践,一次次把焦碳抛上去,又一次次落在自己的头顶。必须有这一经历,才能把东西抛上来。
我们都是老熟练工人。一铲下去,满满的一铲小粒焦碳,往上抛两米,带点斜度落在地面,成堆状,而不散。一铲接一铲。要不了三分钟,就把坑里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铁锹抛出坑,自有女学徒或女同事来收拾。但意外的事情,一个星期总会发生一到三次,那就让我们在目瞪口呆之后,筋疲力尽。
事故一般发生在实习女生或我们打瞌睡时。
当小车接了原料往上走后,有一块石灰石或一粒焦碳卡在下料斗的门里。小车开走了,门没有关,下料斗的料在就一直下。这样不要两分钟,石灰石或焦碳就会全落在地底下的坑里。
一旦发现,全班七个人围着快被填满的坑发呆。
动手。
我第一个跳下去,其余无辜者轮流跳下去把石灰石或焦碳铲上来,有些女徒弟会在一边急得哭。我们说几句,也就很有气慨地说一句:下次一定一定要注意。大伙干完,每个人都是一身汗与灰一窝蜂冲进自己的澡堂洗澡。这些与文化部门的冷漠与不肯伸出指头来帮个忙是有天壤之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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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第三节(1)
11
戴着很厚的手套,抓住铁轨,脚踏上去,手脚交差着往下移。刚开始,手和脚放在哪儿都不自在。两个月后,我在坑里坑外,窜上窜下,准确无误。
清扫抗时,发现坑角有几铲堆状的焦碳、石灰石,这是上个班的人偷懒留下来的,顺手扫在这里的。有了这次经验,下次接班时,就会认真到坑里看看,发现又有就大叫一声:娘西痞,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有女徒弟来,让她铲好一铲,往上抛,东西又洒在坑里。失败了几次还没成功,我们就会跳下坑,两个人钻在一个小小的坑里,教地拿铲抛铲,力用在哪里,怎么把铲里的东西送上去。有些女徒弟,把铲子都抛了上去,而焦碳却落回坑里。
手把手教她们拿铲。想起一部看到的电影:男主人公教女主人公做陶,最后慢慢到*。我们那时,改革刚开放,我们也还未成熟到那份上,只是感觉到些不同寻常。我们累了的重重的喘气声,真是累的声音。
我在坑里铲料,女徒弟合上电闸,小车开动了。我狂叫着:“快关快关!”
我赶紧跳出坑。我会很机警地对女徒弟说一通怎样安全操纵:合闸时先要看有人没人………我的语气多的是:骄傲和能干。
这种料坑,石灰窑有两个,铁合金厂也只有两个,听说中南亚地区也只有这两座大石灰窑。
12
操作室悬在铁架上,高出地面三米,三面的铁皮漆着灰色。面向坑的这边,有两扇玻璃,可以从里把玻璃窗向外推开,东西两头的门是铁门铁框。每次出入我都用脚,踢开,又用脚关上。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下面灰尘厚厚地从机器房里飘过来,一点点加厚。不得不一次次经常去擦拭玻璃。
我负责在下面推车倒渣,她负责在操纵室按开关操作。她是实习生,来了两个月了,只有半个月就要回技校了。
“我痛恨你们那学校。”
“为什么?”
“我痛恨你们那学校,尤其是里面的男人。”
“你热吗?”
“我哪天不出汗?”我斜躺在她对面的一个椅子上。
“我就不热,不出汗。”她边说,边解开沾满白色灰色的青色工作服,一粒一粒地解开。五粒全解开了,她拉开衣服。
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白色的胸衣和丰满的白色。
现在我才知道了,从那以后,为什么我认为白色内衣的女性很*的原因。
她让我看,我看见了。十七岁的我看见了。
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这样一个举动。在我三十二年的经历中,也就这一次有女性勾引我的经历。唯一的一次被勾引。
并且是莫名的,她把我的手拿过去,放在她胸上。
“热不热?”
“不热。”
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还想留连时,她把衣服扣上了。
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现在,我忘记了她的名字。我记住了她善良的模样。
13
我短时间地接触过哈萨克人。
他们住在天池。在那里的几天,有四个小孩子陪着我。
天一亮,我们就往山里走,出门就是山。我们就在山中。
他们喜欢唱歌,不停地唱,他们不太爱说话。
“我爷爷生前是县长,他很少说话的”,那很小的孩子牵着我的手说。
他爷爷我见过,气质纯朴得高贵,我与他坐在雪融成瀑布的山水边。他知道我来自湖南。我们坐了大半天,我看蓝的天,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