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的跑车从灰蒙蒙的路天交界处滑过来,像只在距离中迅速长大的银甲虫。车速放慢,车窗下摇,一副奇大的太阳镜探出来。我慌乱地扭过脑袋,拎起水桶。
“喂,你,”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吹过来的,“小伙子,你多大?”
“十八。”
“十八。”她重复道。
她的车缓缓跟着我,我在桶柄上换了手。
“水很沉吧,”她顿了顿,“从小在这儿长大?”
她像在问话,又似随意陈述一个确凿的事实,我含糊应声。
“那么,你识字吗?家里几个人?”她突然按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荧蓝,肤色苍白,手背的骨骼微微凸起。这是一只成*人的手。
“上车。”她说。
铅桶一晃荡,水泼了。她轻笑起来,放开我。车在我身边停下。我把湿手往裤腿上擦。
“水,水呢……”妈妈突然停止吼叫,因为看到了那辆富贵扎眼的车。她殷勤地小跑过来,睡衣贴在摇来晃去的赘肉上。
“小姐,要吃饭吗?”妈妈猫下腰,“家常小炒,新鲜时蔬。”
女人摇起车窗,冲我微笑。她窄小的鼻翼像随时会从两边镜片间滑出去,唇色浅淡,看不清轮廓,唇尖微耸的弧度却相当清晰。她把手指捂在嘴角,仿佛要掩饰笑容。
妈妈对着她缓缓离开的车啐了一口:“有钱就瞧不起人!”然后挥我一记头挞,“还不去打水!”
这时又起风了,我们同时用手臂挡住脸。闭眼的瞬间,车开远了。
妈妈急于打扫被食客吐脏的饭堂,姐姐的情人今晚要来。他是长途司机,胳膊上有大块肌肉。我偷见过他们在屋后响亮地亲嘴,他将一只手探进姐姐的领口。
长途司机是体面职业,并且,他还是个住在城里的人,父母留下一间单元房。这些都是他告诉她的,他宽厚的下巴让人感觉值得信任。姐姐指望他带她走。想要永远离开公路边的沙尘和烈日,只有两种途径,拿出两万元迁籍费,或者和异地人结婚。她曾暗示过几次——在他心满意足,或进一步提出要求的时候。
“这样,”妈妈又开始出谋划策,“态度强硬些,但不必明说。”
“不,”姐姐摇头,“直截了当,让他回避不了。”
“闺女家的,太直白了没面子,得让他求着你。”
我洗完最后一块抹布,挨着门缝蹭进里屋。屋角的小电视机有图像没声音,一个领口镶满蕾丝的女人在哭泣。小吊灯下,妈妈和姐姐臃肿的身体挤作一堆,脸凑着脸,像两头不知所措的母牛,徒劳地互递对策。
“得明说,”姐姐坚持,“不然他支支吾吾装傻。”
“这男人精明,咱们不能来硬的。”
“不是来硬的,是直接。” 。 想看书来
蓝色房间(2)
“直接?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我会有分寸的。”
“分寸,”妈妈提高声音,“你懂什么,你太小,根本不懂男人。”
“那你懂,爸爸怎么就跑了?”姐姐忽然来了气。
妈妈一愣。
“那么,就这样吧。”姐姐“嘭”地站起身,跑去五斗橱柜子里翻找什么。
妈妈板着脸,从桌底拿出账本,往门口瞥了一眼:“那小子呢?”
我蜷在屋角的小板凳上,脚尖探进小吊灯暗黄的光晕。电视里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出来,抚摸哭鼻子女人的肩,两人抱在一起。他们头顶上有一挂亮闪闪的水晶灯。
妈妈拍掉账本上的灰,她粗壮的手指挤在袖珍计算器狭小的键盘上。姐姐终于从柜子里翻出指甲刀,重在桌边坐下。她瞥了一眼电视:“真难看。”
“你在啊?”妈妈终于发现了我,“刚才叫你,怎么不应声?”
我低下头。
“翅膀硬了,不理老娘了!”
姐姐把小刀的折柄打开,漠然地瞥我一眼,低头抚摸她毛糙的手指。
我把脚尖从光亮里挪出来。妈妈在桌边闷坐片刻后,重新回到账本上。我看着她们。姐姐的脸扑了红粉,反而加重肤色的焦黄,身上是件新做的衣服,大翻领把脖子里的肉衬得一轮轮的。每当她把粘有污垢的指甲屑放到桌沿上时,总会顺势瞄一眼妈妈的账本。
“别看了,今天那人喝醉酒打碎瓶子,你都忘了拉他赔偿。”
“我在厨房里呀,怎么是我的错?”姐姐漫不经心着,中指指肚从刚打理完的那排指甲上捋过去,突然不易察觉地一笑。我喜欢她笑,她笑时最好看。妈妈叹了口气,姐姐又笑,并把修好的那只手张到灯下照。妈妈阖上账本,掸掉桌边的指甲屑。我注视姐姐,光线沿着她的指缝镶出一圈肉红色轮廓。我的心尖被刺了一下,幸福感泄漏出来,虱子似地爬满身体。
司机如约而至,吃妈妈亲手做的菜。猪肝和肉片里加了过分殷勤的油。姐姐在桌边陪着说话,表情和语调有些不自然,司机飞快地扒着饭,不时“嗯、嗯”应两声。妈妈在里屋整理床铺。我拎着小板凳往外间饭堂去。
妈妈在几条随意拼搭的长凳上入睡,我在草席上辗转了大半晚。地面有些凉,里屋的木板床开始响动,先是轻微的、试探性的,然后猛地“吱吱嘎嘎”剧烈起来。我在黑暗中咬毯子的边角,身体蜷成一团。
空气里有体液的味道,似毒酒一般。我突然想大喊着冲进黑夜。但我不能,“外面”是让人陌生和恐惧的字眼。妈妈说:你像你没用的爸,又瘦又胆小。
这一晚我梦见*女人,她们有蜜的芳香,鱼的弧线,身体洁白而干净。我的脚被浸湿了。她们高矮不一,却是同一张脸——从墨镜下露出一半的脸。嘴唇的线条因为讥嘲变得尖锐,让人想用亲吻将之抚平。我伸出手,浓稠的牛奶把我淹没了。
“死不要脸的。”妈妈皱着眉,用脚底蹭我手边的地板,那里结着一滩粘乎乎、亮晶晶的东西。我把污浊的指头放进嘴里拼命咬。情人一大早走了,姐姐还没出来。我浑身冰凉。妈妈在大腿上掸了一下抹布,进里屋去了。
我进厨房洗碗时,两腿还在打颤。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把一阵阵回味无穷的酥软捱过去。姐姐的背影静止不动,洗过的青菜在漏盆里沥着水。
“他不会来了。”她突然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声惨叫。我扑上前,看到了一小截手指。 。。
蓝色房间(3)
那截手指静静躺在砧板上,纹理细腻,沾着清水,竟呈现象牙般的质地。末端新修的指甲是月芽形的,半透明。断处平滑,血液以优雅的速度往外渗,顺砧板的木隙爬得深浅不一。姐姐的手腕抖个不停,但她仍不落泪。这截断指仿佛一枚精心打磨的圣器。亢奋感再次从深处冲击我,眩晕,一把瓷勺跌碎在地。
妈妈说,这才是她的孩子。她们都是强大的,她,和姐姐。她给她包扎时,我悄悄走出去。司机的大卡车开走了,路面仍和平时一样,轮胎浅而杂乱的印迹被轧得斜一条、竖一条。小虫子们飞得低,有的粘到脸上,痒痒的,我呆望路面,懒得伸手理它们。
妈妈出来喊时,我又看见那辆车,银灰的外壳浴在逐渐明亮的光线里。我慢慢向它走去,妈妈大叫我的名字。车里人看见了我,车在不远处停下。我开始小跑,有轻微离地的感觉。
把自己胡乱塞进车时,脑子一片空白,只看见妈妈的脸。她站在两步外,微佝着背,食指和中指间还缠着半截纱布,那上面有姐姐的血。她没来拉我,也不再呼叫,她的脸也是空白的。
车启动了,仿佛在真空中拉开距离。妈妈在后窗的视线里站成一个越来越小的点,我发现自己从没注意过她的头发,它们粗硬蓬乱,顺时针卷成可笑的一坨,将半个额头裹住。
这个越来越小的点,被眼泪一抹,就消失了。我回过头,在反光镜里看到半副大墨镜,以及白色低胸套装的一角。
“想哭就痛快哭吧。”她踩油门,我的眼泪跟着加速。她没在反光镜里看我。
“座位后面有纸巾。”她说。
我忍住抽泣,泪很快干了。她轻哼什么歌,后脑勺因为颠簸而轻微晃动。我静静地听,突然也有张口的冲动。
“要吹风,可以把车窗摇下来。”
我笨拙地寻找,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玻璃下面,车扶手旁边,那个小按钮。”
我为我的笨拙羞愧。车窗放下一半,风马上灌进来。正午有惬意的风速和温度,我的喉咙被迎面的气流轻轻堵住,这让人舒服。妈妈的头发,姐姐流血的手指,它们被风一吹,像眼泪那样干掉。眼睛里只剩下明净的窗玻璃,和质地细腻的暗灰色座套。
车越开越快,我探出胳膊,手掌拍打着风,风在每个方向上刮。“啊——”我的呼喊散开来。她笑了。
兴奋终于褪下,前一夜的折腾见了颜色,狂喜后空落落的情绪加速这疲倦。她递过一粒糖,另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车速放慢。我碰到她冰凉的指尖。白色椭圆的糖,有细微的粉末粘在手心里。我将它抵在齿间,很快被唾液化去一层。有点酸,我吞咽下去。一番扭捏后,我依言在后车座躺下。很快入睡,其间恍惚要醒来,又迅速沉过去。
直至她说“到了”,我的脑袋仍然昏涨,我发现自己睡了如此之久。天已全暗,车在一栋别墅前停下。它在一片平地里突兀而起,月光把外壁照成银白的。没有阳台,窗户紧闭,第三层上矗着一个奇怪的小尖顶。
我对着小尖顶愣神,被她一再催促,才不情愿地下车。我仍在犯困,醒着的那部分脑细胞却警觉起来。我想我是疯了,居然轻易背弃家庭,跟随这个陌生女人。她想对我干什么?明天会把我扔在路边吗?她要让我成为奴仆,还是像电视里的人贩子那样,把我转手到一个更偏远的地方?这多像一个荒诞的梦。
蓝色房间(4)
铁门拉开,拖起一串沉重且质地不同的声音。她推我进门,然后将车开入,再回头上锁。我傻站一旁,我从未在一扇门上见到如此多的锁。先是上下四个小滑销,一套全保险弹簧锁,然后是有锈斑的黑铁大锁,串着一长条链子,链上再套十来把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锁,她把它们有条不紊地扣到铁门杆子上。这花去相当的时间:必须为每把锁找到合适的位置,再从庞大的钥匙串里挑出相配的那枚。锁们在粗长的门栅栏上排列齐整,像缝制紧密的线脚。
直到她领我进屋,我仍沉浸在这些锁引发的惊奇中。空旷的底楼客厅里,有一大二小,三只孤零零的沙发,暗得不行,她却没有开灯的意思,月光从落地窗进来,把窗帘翻飞的薄影打在地上。她走过去把那扇唯一透风的窗推紧,空气顿时闷下来。我注意到她削瘦的身材,几乎和我一样高。我紧跟她,她在暗地里悄声移动,像一只白蝙蝠。她没有摘掉墨镜。楼梯铺着地毯,不知因为光线,还是被踩得久了,毯面大团大团的图案给人黯淡、甚至肮脏的感觉,但下面的木地板应是品料上好的,我隔着厚实的拖鞋底,小心地感受它们。这和我想象中的富贵生活一模一样。
她把我直接带上三楼浴室,潮湿的气息让我缓过神来。
“先舒舒服服洗个澡。”她倚着门,荧蓝的手指还按在开关上,黑镜片把表情遮去大半。浴室的顶灯是桔黄色的,让我稍稍温暖。她走出去,关上门。
瓷墙光滑得不真实,地面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