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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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呐喊-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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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听父亲的劝阻,跑到附近一所中学打电话问体委工作人员的家属,体委的人都去哪了。她告诉我,他们住在佳木斯西郊靠山屯一家敬老院里,坐公共汽车到西郊终点下车,再往南走一个多小时,具体地点她也说不准。

1969年1月10日,刚生完孩子一个月零九天。

我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把女儿留给母亲,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高寒,踏上了开往西郊的公共汽车……

汽车在冰天雪地中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西郊终点站。下车后,打听几个人都不知道敬老院在哪。我只好往南走,出了城区,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见到两条小道不知该走哪一条,只好冒踏上西南那条小道。刚生完孩子,又接连三次煤烟中毒,身体十分虚弱,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遇到一个满脸霜雪、头戴狗皮帽子的农民,听他一说,我差点瘫倒在雪地上……

“你走错了,靠山屯敬老院在东南边!你得往回走,走东南边那条小道!”

我只好返回来,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靠山屯敬老院——我和贺玉终生难忘的地方。

我走近高冈上的两幢茅草房,看到土墙上贴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周贺玉”的标语,我的心紧张得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不知贺玉是否还活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我急忙推开南面一扇挂着大厚门帘的屋门,只见屋里坐着十几个黄棉袄和黑棉袄。除了体委的几个人,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一见到我感到很惊讶,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来看周贺玉。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让我坐在炕沿上等一会儿。

等的时间并不长,可我却觉得像等了一个世纪似的。我紧张地盯着挂着厚厚白霜的门帘,不知那道门给我带来的是亲人,还是噩耗……

少许,当我看到头戴破帽子、身穿破棉袄、腰上扎着草绳子、胡子拉碴的贺玉掀开门帘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我心里顿时像刀割一般,转而又在心里惊呼:“啊,他没死,他还活着!他没死,他还活着……”

贺玉看到我却大吃一惊,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

进门前,我一再告诫自己,不管怎样,绝不能在他们面前落泪。可一看到贺玉眼里的泪水,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这时,贺玉急忙眨了眨眼睛,意思告诉我,外面风吹的,急忙把泪水重新又收回到眼帘里……

贺玉后来告诉我,他和体委主任及一名参加过“三青团”的篮球教练,被关押在真正的牛棚里,四处露天,想煤烟中毒都不容易。他们用报纸把牛棚全部糊上了,搭起炉子,但仍然很冷,晚间睡觉都要穿棉衣、戴帽子。三个人除了挨批斗,要给造反派刨室外厕所,烧炕,掏煤灰,刷碗,上山砍柴……

刚生完孩子,又经历了几次生死大难,此刻,有多少话要对亲人说,有多少委屈要向爱人倾诉啊!可是,他站在北门口,我坐南面炕沿上,我们只能透过十几双冷冰冰的眼睛,远远地望着对方……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好,只要他活着我们一家三口就有团聚那天!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六节(2)

就这样,在十几双眼睛的监视下,我们这对朝思暮想的恋人一句心里话都不能说,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政治”话。

他问我孩子好吗,我说挺好。我问他你改造得怎么样,他说还行……

“不!”一个造反派头头忽然打断了贺玉,大声说,“你不是还行,而是不好!你跟走资派穿一条裤子!”

我顿时一惊,问贺玉:“你怎么能跟走资派穿一条裤子?”

贺玉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望着我……

“周贺玉你说,你为什么要吃走资派的大葱?”有人厉声质问贺玉。

贺玉说:“我只吃了他一棵大葱……”

“这不是一棵大葱的问题!而是说明你跟走资派臭味相投!”

“对,不是一棵大葱的问题,而是感情和立场问题!”

没想到,我们的见面竟是如此残酷。

我认识贺玉十几年了,他是一名运动健将,一直在运动场上叱咤风云,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权利的样子……

我埋怨贺玉:“你干吗要吃走资派的大葱?下次来我给你带来一捆大葱!”却立刻遭到那些人的批判。

“张雅文,你不要感情代替政治!你应该给他带《毛选》,让他用毛泽东思想好好改造自己,而不应该给他带大葱!”

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可笑,那时候的人怎么变得那么不近人情,那么政治化呢?妻子去看望被关押的丈夫,不让带吃的,而是让带《毛选》……

可我从来不听他们那套,每次去都给贺玉带去一堆用票供应的食品,给他带去我节省下来的粮票,让他吃得饱饱的,因为他的粮食定量早被降下来了。造反派几次批评我感情代替政治,扬言要向银行汇报我的表现……我根本不在乎,任何人都阻挡不住我对贺玉的爱!

我和贺玉没说几句话,只听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周贺玉,你该回去反省了!”

我和贺玉同时一愣,不约而同地瞅着对方……

我大老远地跑来看望贺玉,可是,只让我们见面十几分钟,比监狱探监的时间还短……

我望着贺玉的背影慢腾腾地消失在厚厚的门帘后面,心里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

我该回去了。

刚一出门,却发生了可怕的一幕……

不知从哪儿忽然蹿出来几十条大狗,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了。它们“汪汪”大叫着,一蹿一蹿地向我身上猛扑,好像要把我这个陌生人撕碎似的。我不顾一切地拼命躲闪,可我哪是这群狗的对手,眼看一条大狗就要扑到我身上了!

此刻,我身后的窗子里不少双眼睛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救救我……

就在我身心绝望,眼看就要被群狗撕烂之际,忽然传来一声口哨声,这群狗立刻扔下我向口哨声跑去……

我急忙循声望去,只见我的亲人站在院外的一堆草垛旁……

贺玉后来告诉我,为了多看我一眼,他从屋里出来没有回牛棚,而是去了外面的厕所。

此刻,我多想跑过去扑到亲人怀里大哭一场啊!可我绝不能那样做。我知道窗户里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就等着抓周贺玉的“罪行”呢!

我只好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茫茫的雪野走去,走出好远,还看见贺玉魁梧的身影仍然站在草垛旁,身边围着一群狗……

这一幕就像电影胶片一样,永远定格在我那冰冷的记忆库里。

就在群狗围攻我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

回去的路上,我默默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不要乞求任何人的怜悯,即使你死了,别人都不会看你一眼,只会从你身上踏过去,所以你不能死,你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

“我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从此成为我强大的生命支柱。

后来得知,那些狗是敬老院养的,是为了帮老人解闷养的,老人渐渐死去,狗却留了下来。贺玉被关进“牛棚”以后,没人跟他打交道,他只好交了一群狗朋友。他每次收拾完餐桌,都把桌子上的剩菜剩饭收拾起来喂狗。大狗抢在前面小狗靠不了前,他就把玉米饼子、馒头扔给那些弱小的抢不上食的小狗。他觉得那些弱小的生命就像他现在一样,更需要关爱。虽然他的人格屡遭践踏,但他仍然保持着善良的天性。

他觉得狗比人忠诚可交,所以一辈子不吃狗肉。后来我家养了七年的小狗丢了,他难过得几次落泪。如今,我们已经到了花甲之年,每当散步时遇到小狗,总会停下来多看它几眼……

没想到,我的这次到来又给贺玉增加了一条罪状,他们批斗时质问他:“你老婆为什么能找到敬老院?是谁给她通风报信的?”

从靠山屯回来我就病倒了,高烧,说胡话,一连躺了好几天。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七节

五十六天产假过后,我就把连脑袋都挺不起来的女儿送进了托儿所,自己骑着自行车上班了。

这天晚上,体工队的高顺千师傅来我家了。

我以为贺玉出事了,急忙问他:“高师傅,你怎么跑来了?是不是贺玉出事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头瞅瞅门外,小声问我:“家里没别人吧?”

“没有。是不是贺玉出事了?”我急忙拉他坐到炕沿上。

“别害怕。贺玉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说着,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贺玉真的没事?”我不敢相信。

“真的。”

高师傅是体工队的老厨师,我当运动员时他就在体工队了。人很倔,但很正直。他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雅文,你可别听那些人瞎吵吵!我告诉你,体委我最佩服的就是周贺玉!当年,体委主任下令给他一个人做健将灶,饭菜都摆上了,人家周贺玉就是不吃!现在看来多亏他没吃,他当时要吃了健将灶,这回批斗不就更狠了?雅文我告诉你,周贺玉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你可别听那帮家伙胡说八道,什么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苗,说穿了不就是嫉妒贺玉吗?”

在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世界里,我终于听到一位厨师为贺玉说了几句公道话。

临走,高师傅说他明天下午回靠山屯,让我给贺玉写封信带回去,他明天上午来取。

高师傅走后,我急忙拆开信……

只见信中写道:“亲爱的,当你接到这封信时,你不知它是多么不容易,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和女儿,可我只能在梦中与你们相见……”

我在擦拭信纸上的泪水时,无意中发现,信纸上好像扎着许多针眼,我急忙拿到灯前一照,天哪,我竟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在一个个并不连贯的透着针眼的字句里,竟隐藏着一颗不肯屈服的灵魂——“我是冤枉的,是造反派陷害我。你要找上级替我申冤!”

我急忙跑到市革委会一位朋友家里,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位朋友却说:“我劝你谁都不要找,找也没用。你去找,只能给周贺玉带来更大的麻烦。我劝你等一等,中央很快就要召开‘九大’了。像周贺玉这样的问题,只能等中央的精神……”

我连夜给贺玉写了一封信,也像他那样,把一些重要内容穿插在话语之中,扎上针眼,告诉他“‘九大’快要召开了,你要耐心等待……”

后来,高师傅和一个叫张富森的场地工人,担着被造反派抓住批斗的危险,多次给我和贺玉偷偷地传递书信。他们把信藏在厕所旁的碎砖堆里,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在信中,除了传递一些重要消息,我告诉他:“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爱永不变!你要被判刑我等你。你要被下放农村我跟你去!我已经攒了七十元钱,准备跟你下放农村过日子……”当然,这些真实内容只有冲着灯光才能照出来。

遗憾的是,这些信件一封都没有留下,怕造反派抄家时发现就全部烧掉了。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八节

1969年2月17日,大年初一。

我早早地吃过早饭,背着女儿,拎着一饭盒饺子、一瓶肉酱、几条炸黄花鱼、一捆大葱,怀里还揣着几个怕冻的苹果,踏上了开往西郊的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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