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啦,硬要去,我没辙,不能把你捆在家里。
想从我手里抠出一分钱,门也没有!但愿我的经济封锁,会使你清醒起来,悬崖勒马!沈若鱼便把脸冻起来。
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整了一桌好菜,企图逗得沈若鱼欢心。
他知道只要沈若鱼高兴起来,她的住院计划就宣布破产。
沈若鱼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
但她不能让步,不能示弱,不能行百里半九十,让计划付诸东流。
沈若鱼顽强地绷着脸,直到脸皮紧张得发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鸡凝出一圈圈黄油。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坚贞不屈,但没有足够的钱,你就无法从沈若鱼变成范青稞。
沈若鱼冥恩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数。
其实办法就在手边,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忍心动用。
干休所。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老母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那里,和小保姆相依为命。
子女们不止一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谢绝。
你们各家鸽笼似的,属我这儿最宽敞,只有小地方到大地方的道理,没有反过来的规矩。
你们若是孝敬我,就到我这里来,要是忙,就算了。
老母说。
孩子们知道母亲是不愿让各家更添拥挤,宁可自己守着寂寞凄凉。
但又寻思自己没能力,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惭愧,也不好意思强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妻儿老少一大帮。
说是回家看母亲,其实一到了家,小辈人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来,伸直了胳膊腿干等着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时候,需要母亲的呵护。
闹得母亲比平日更辛劳,孩子们倒是得了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总是从不多的积蓄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孩子。
大家刚开始是真心实意不要的。
但母亲真的生气了,大家就只好收下。
一来二去的,习惯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钱走,倒是母亲对不起孩子们了。
常常是孩子前脚走,老母就因操劳过度生病。
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下一轮的回归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对沈若鱼说,我看你们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别回家来。
因为居心叵测,沈若鱼事先没打电话。
怕被老母听出破绽。
这世上你谁都骗得了,可骗不了生身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
沈若鱼过分亲热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亲的咳嗽。
妈,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又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原来就应在您这儿了,我给您找药。
沈若鱼说着,把家里藏药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
若鱼,我这是老毛病了,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回来有什么事吧,我看出你有心思。
啊、没。。。。。。事。
看您就是最大的事。
沈若鱼支吾,没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下就把她的心思击穿。
有什么事就直说,妈给你出主意。
我可是有半个世纪以上的革命经验,打土豪,分田地,游击战麻雀战。。。。。。面容皱缩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满指点江山的豪迈。
妈妈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问题。
您就好好一边歇着吧。
然后就聊家常。
再然后就包饺子。
分手的时间终于到来。
妈又从一个手绢里掏出钱来,布施她的儿女。
她能给他们的钱越来越少了,只凭微薄积蓄的存款利息,要维护旧有的体面已很艰难。
但她一定要给子女们一点钱,母亲用它维持着最后的关怀与尊严。
给钱的场合一般是在走廊里。
光线昏暗,音波传导不畅。
母亲把带着体温的钱塞给孩子,孩子假意推让着。
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彼此已经演化成一种仪式。
两三个回合以后,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钱,留下母亲在漫长的孤独里想象,这些钱,将给她的儿孙带来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干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纸币,捅进了沈若鱼看起来气派,其实不过是人造革制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当鼓面敲的坤包。
接下来的节目应该是分手。
沈若鱼突然把手伸进拉链,把那叠钱掏了出来。
母亲有些惊异,以为沈若鱼要把这些钱退给她,就说,拿着吧,你们现在的开销大。
我老了,只吃半碗饭,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通货再怎么膨胀,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日子也好过。
没想到沈若鱼把那些钱数了数说,太少了。
妈妈。
老人一惊,说,孩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沈若鱼说,以前世界还不是这样的呢。
老母说,我帮不了你们太多了。
沈若鱼说,妈,我有急用。
就指着您的钱了。
老母说,这些年我手里有多少钱,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鱼说,我都知道。
最近上面不是补发了老干部的抚恤金吗,那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
依我对您花钱施舍速度的估计,大头还没动呢。
您把这笔钱先给我用了吧。
我绝对不是用它作坏事,这您尽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说我相信你。
可是你这样多吃多占,别的兄弟姐妹知道了,会怎样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鱼说,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我以后要是发达了,会还给你。
就是不发达,慢慢积攒起小金库,您的这笔贷款也有望收回,只不过时间可能略长点。
老母说,好吧,将来你有了就还,没有了就算了。
钱,你明天来拿吧,我存的是保值,一时半会儿取不出。
沈若鱼抱着老母说,妈妈万岁。
老母又叮嘱道,这可是你爸爸的最后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干了坏事。
病区长长的甭道,像一柄粗大的树枝。
两旁对称地分布着病室,好像致密的叶脉上,悬挂着沉重的蜂房。
病区并不安静,不时从病室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音调似野谷逃窜时的狞厉,但又分明是人的声音,饱含着焦躁、痛苦、迷乱和绝望。
戒毒的病人,由于毒品的突然撤离,世界颠覆,天地旋转起来。
还有突然爆发的吵闹和对骂。
吸毒的病人,多是游手好闲之人,有的还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记录。
人格怪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闭的环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不时迸出火星。
范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号病房。
13,好晦气。
庄羽说。
没有人响应她。
范青稞是既来之,则安之。
哪怕住太平间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墙一溜四张病床,摆得像早年间简陋的招待所。
护士长说。
条件所限,只得男女混住。
范青稞知道这话是专说给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
于是她轻轻点点头,表示不介意。
后来熟了,才知道戒毒医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没办法的办法。
病人虽是男的,陪员很可能是女的。
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员却是男的。
你说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包间,怎么安置?只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里面吧,挨着窗户,支远说。
这确是比较明智的安排,给三位女士相对独立的空间。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
范青稞说。
挨着支远的是庄羽,从窗户数过来第三张床,就给了席子。
大家安顿好,各就各位。
分工管理第13号病房的医生走进来。
我叫蔡冠雄。
他说。
四个人张口结舌,明知这时应该礼貌地称呼一声〃蔡医生〃,却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实在是太年轻了。
脸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叶子,嫩白中透着象牙的润泽,用筷子轻轻一捅,肯定会破一个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
衣服穿得倒是蛮老练,银灰色西服里是黑色竖条衬衣,衬衣的领子坚硬高耸,像纸筒一样围着滚动的喉结,丝绸领带飘着碎花,显出一种刻意的成熟。
服装店的橱窗里,摆过一个穿这套行头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标签写着〃成功一族〃。
范青稞暗叹一声,幸好自己只是一个假病人,不然犯到这种初出茅庐的医生手里,真是悲惨。
好在蔡医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尴尬,很有气度地说,你们不必对我放心不下,简院长将亲自指导治疗方案,我是她的助手。
但病历和一般的处理由我负责,你们若是有什么问题,请向我直接反映。
话说得很老到,可惜正是这种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样,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气氛松动了一些,庄羽说,蔡生,我上次住院没看见过你啊?蔡医生答,我刚从医学院毕业。
庄羽同志,请您称呼我蔡医生,而不是什么蔡生。
哎哟,支远,你听听,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听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没有人这么叫过我,小姐女士。。。。。。烦透了,我可是太喜欢同志这个称呼了。
咱们说好了,蔡生,你以后就这么叫,叫别的,我可不答应你!庄羽得意地说笑着,欣赏蔡冠雄被说成一个大红脸。
我说了,我是蔡医生,不是蔡生。
蔡冠雄不屈不挠强调。
蔡医生,您不必动气。
〃生〃是一句香港话,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称呼。
我们在特区,这样称呼惯了,她一时改不过口来,您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支远打着圆场。
蔡冠雄想到院长说过,这里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治疗的需要,也就忍住,不再吭声。
范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简方宁的身影,入院虽只片刻,她有许多感受要和朋友交流。
蔡医生依次询问大家并作体检,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处理。
待到病历写完,下一步就是确定治疗方案。
吸毒的病人,每人情况千差万别,体质又孱弱,用药需十分小心,是一门很艰深的学问。
蔡冠雄这个刚出学校大门的博士,虽经手治过一些病人,心里还是没底,不敢擅作主张,也在焦虑地等着院长。
庄羽和支远因为没看到简方宁,就像进庙没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简方宁,但她就是迟迟不现身。
蔡冠雄只得先给病人下了临时医嘱,施行一些正确又没有风险的措施。
一切等院长来了再说。
护士长来送药,给了药以后并不离开,正像保证书上所写,目光炯炯定要当面看着你把药咽下,你还得像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晃晃,以确证药物无掩藏,她才离开。
不过,轮到范青稞时,护士长宽容地闭了一下眼睛。
范青稞自然没把药咽进肚里。
晚饭时间到了。
两名护工推着饭车,车上蒙着大被子,好像安睡着一个巨大的婴儿,从远处缓缓驶来。
送饭的老太,满脸皱纹,衣服油脂麻花,帽子还挺白,头发梳成一个鬏纂,把白帽子顶得像独角兽,形状古怪可笑。
到了病房门口,老太就轻轻推开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