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孟妈警觉到有些不当,忙遮掩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实话,范青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纠缠。
孟妈更加和颜悦色地说,我看你这个人不错,给人当保姆,真是屈了材。
要是我以后自己办了医院,你愿意到我那儿帮工吗?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样子说,当然愿意。
只要孟妈不嫌我笨手笨脚的。
一边心中暗想,这可是重要的情报。
这个孟妈,看起来老实热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闲话,孟妈虽仍兴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话已经说完,心不在焉。
靠门的母亲她的眼光时刻不离她的儿子,好像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无法感到安全和稳定。
每当儿子睡着以后,她就抚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种母兽般的狎昵。
她的儿子有时从睡梦中惊醒,愤怒地打开她的手。
她就用没有挨过打的那只手,抚摸着挨过打的手,久久地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
说话很慢,语句散发着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长让我同你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他爸爸很早就分了手,那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
我们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夹在中间。
我把对那个男人的满腔怒火,都对孩子说。
我找不到别的人听我说话,只有对他说。
我就像祥林嫂,她的阿毛死了以后,逢人就说阿毛。
我的阿毛活着,我就对阿毛说。
别人可以不听祥林嫂的,可我的儿子不能不听我的。
找每天都说,晚上他和我睡一个被窝,我就用唠叨把他送进睡眠,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我说。
小时候,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后来,他慢慑长大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自个睡一张床吧。
他没说什么,晚上默默地到了我给他铺好的小床。
但是半夜,他爬进我的被子,说,妈,我怕。
没有你,我睡不着。
后来又有过几次,我想让他独立。
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
我想,家里从小就没有男子汉,他生性胆小,就这样凑合吧。
再长长,也许就好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工厂给的那点工钱,刚够吃饭。
没爹的孩子,本来就容易让人看不起,我想,家这么穷,以后哪个姑娘肯嫁过来?我得趁我的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的时候,为孩子多挣些家当。。。我辞了职,跟人借钱,摆了个小买卖。
俗话说,穷人多娇儿,真是这么回事。
别人都说,孩子长大了,可以帮你一把了,其实我一个人赁房子,搬货物,他袖着个手,横草不拿一根。
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钱。
他一天什么事都不于,就是跟人吹牛,喝酒。
晚上醉醺醺地回来。
我说。
你喝那么多,就不怕毁了身体?他蛮横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只有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后来,他终于一个人单独睡了。
我才发现,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别不踏实。
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他像婴儿似地蜷在我身旁。
我不喜欢他慢慢长大这事,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小男孩,被时光这个妖怪给杀了,还给我的是一个胡子八叉那么像他父亲的一个怪物。
不怕你笑话,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世界上有一种药,能把活人变小,我一定千方百计地找了这药来吃,把儿子变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胎儿,重新揣进我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他生出来。
这样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儿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暴躁。
除了要钱,几乎不同我说任何话。
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也不回答。
人真是一个怪物,我就心甘情愿地挣钱养他,还生怕他有一点不痛快。
一般的小本买卖,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费。
我就在外国人爱去的旅游点,用高价租下一张货床,专卖拼花的床罩。
中国人根本看不上这东西,跟过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穷人的物件。。。但外国人喜欢它是纯棉的,还完全手工,说是具有东方风韵,很抢手。
货是打苏州那边进的,我每个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货回来,外带把新的货样子交给当地加工的人。
有好些人看我做这买卖发了,也到南方去定货,可他们做不过我,因为我懂得外国人的喜好,有好些样子是我设计出来的,比如顺风褶、平安褶什么的,外国人爱买我的,不爱买他们的。
有一回,苏州当地一个小伙子说,大妈,我看您这么跑来跑去的,挺辛苦,我给您当个帮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个孩子,打过几回交道,人也老实。
再一个我年纪大了,这身老骨头,也实在顶不住了。
我就说,好吧。
他就跟着我回了家。
我在农村买了一个小院,主要是存货,私下里也想,以后儿子娶了媳妇,城里的房子就让给他,我就住在这里。
那个小伙子住进小院,工作挺卖力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儿子和他好起来,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妈,我想和小江苏一块看库房。
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一一小江苏。
我这个人,只要儿子给我一个好脸,他说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
再说,我想,让他学点做买卖的经验,也好。
这样哪一天我蹬了腿,他还有个混饭吃的本事。
那一段日子,说起来是我家最和睦的时光。
儿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样,和小江苏成双成对地出入,对我也和气多了。
我给他说了几个对象,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他要一辈子独身。
别的妈听到儿子这么说,心里都着急,我不。
说心里话,还有点高兴。
我不喜欢媳妇,没有媳妇,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他对我不好也罢,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
有了媳妇,就难说了。
媳妇和婆婆是天生的对头,婆婆永远也打不过媳妇。。。。。。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
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
要买10床。
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
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
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
下午我就有货了。
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
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的,院门也没锁。
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
进得门来,就闻到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
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的,做起了苟且之事。。。。。。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
抄起棍子就打。。。。。。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
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
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你他妈有什么脸哭!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
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
小江苏以前在家时,养上了这毛病。
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一样地养着。
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
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
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进去,也还不满。
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
那时候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
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
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可他还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毒医院来了。
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场?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
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
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
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
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
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
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
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
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靠门的儿子:琪仁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
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
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
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
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得。
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