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方宁说,一见之下,必定失望。
纯正的海洛因和碱面没有什么区别。
她说着,蹲下身,在按钮上左旋右旋,鼓捣了一阵,沉重的墨绿色铁门跳开了。
沈若鱼叹道,森严壁垒啊。
简方宁说,这是什么地方?不得不防。
说着,拎出几个灰头上脸的小纸包,好像街上卖油炸烤鸡时奉送的调料袋。
大名鼎鼎的海洛因就藏在如此破烂的纸里?沈若鱼惊诧不已。
你以为毒品有非常豪华的包装?善良幼稚的人们啊。
简方宁打开了一个报纸卷起的小包,一些污黄的粉未懒散地呈现出来,很无辜地看着她俩。
沈若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好像它是一种小而凶狠的动物。
白面白面,顾名思义,不应该是白的吗?怎么是黄的?简方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一点,用鼻子闻了闻说,这货成色不好,搀了甘草合剂片。
沈若鱼道,就是说,这药不但能解毒瘾,还兼治气管炎?简方宁说,黑道上的人搀假,这种黄粉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呢。
说着,她走到水龙头跟前,把手指上沾染的海洛因冲得干干净净。
沈若鱼说,你还不快把这些可怕的玩艺都送到下水道里?留着干什么?想用它种出罂粟花来?简方宁说,我要是都扔了,像你这样要一睹毒品真颜的人,看什么?你怎么自己刚饱了眼福,就不管别人?沈若鱼说,是我自私,检讨。
简方宁说,也不全是为了展览当样品。
这些毒品都是从病人手里缴获的,你别看脏得大便纸似的,每一包少说也能卖一千块钱。
沈若鱼说,乖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想不到比黄金还值钱。
简方宁道,这就是我保存它们的真实原因。
吗啡类的止痛效果真是非常好,医院里有些晚期癌症病人,掏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我就偷着送给他们。
不过,这个尺寸只有我才掌握,就是说,只有短期内必死的病人,我才敢送。
这叫做化废为宝。
沈若鱼道,若是我,宁肯痛死,也不吃这种从吸毒者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简方宁说,别嘴硬。
是你没到那个时候。
沈若鱼说,那我就安乐死。
两人本想从最初的悲伤跳出来,没想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更暗淡的题目,都觉得不吉利,又不知如何扭转话头,好一阵沉闷着。
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简方宁说,你走吧,永远别再来。
沈若鱼说,原谅我。
简方宁说,该请求原谅的是我。
让你目睹了这么多人间苦难。
人多眼杂,办出院手续去吧。
我就不送你了。
她吃力地转过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若鱼找到血液治疗室,和护士长告别。
护士长正在仪器群中忙碌地操作,吸毒病人的血被抽吸出来,接受光量子的照射,整个房间笼罩在紫色的血光之中。
按常规是不该打扰护士长的,但沈若鱼就要走了,不能不辞而别。
护士长,对不起。
我要走了。。。。。。范青稞喏喏,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怕死鬼的感觉。
干吗跟畏罪潜逃似的?出院是好事。
护士长朗声说。
想到你们在这里受苦,心里不好受。
范青稞说的是心里活。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受苦。
轮到我们头上了,没办法。
护士长也有些黯然。
不说这些了,以后多和我们院长聊聊,你们是好朋友,看得出。
我们虽然也想帮她,但毕竟是上下级关系,有的话,她是永远不会和我们说的。
你们原装的友谊,和我们这种组装的不一样。
好了,再见吧。
对了,医生护士和病人告别的时候,是不兴说再见的。
祝你好运,范青稞!护士长很有力度地扬着她胖胖的手臂,好像警察在指挥车辆。
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现在是沈若鱼了。
城市满含汽油味的空气,使她心旷神怡。
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按说不重,但住院这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室外活动,她感到体力的衰减。
的士自她身边驶过,本该招手停车的。
但她坚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动的幸福。
宝蓝色的玻璃幕大厦,像竖起的湖泊,没有一丝涟潴。
目所能及的地方,无数起重机的胳膊,尖锐地割裂着瓦灰色的天空。
一只被城市冬天的烟尘熏成黑色的麻雀,惊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陈旧的墨水。
红绿灯呆板地眨着眼睛,疲倦极了。
,树枝坚决地把干枯的枝桠伸进污蒙蒙的空气,无声抖动着。
只有大路两旁的冬青树,维持着鸡蛋一般圆润的边缘,抗拒着寒冷的凋残。
这一切并不动人的景色,深深地感动着沈若鱼。
她对自己说,你想知道天堂在哪里吗?就在人间。
她无缘无故地向每一个过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尽了树叶的杨树和树干上眼睛状的瘢痕微笑。
人们肯定会奇怪,觉得这个半老的女人神经兮兮。
就是这种感觉也很好,它使你觉得大家之间的友善与关切。
很香的烤白薯气味传来。
世上有两种食品,闻着比吃着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薯。
浓缩的淀粉被文火熏着,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气,把流动的风染作淡黄。
沈若鱼买了一个烤白薯,它很烫,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她的两只手间,跳来跳去。
她舍不得吃它,用手心感受着它的热度渐渐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医院被甩在身后很远了。
沈若鱼回过头去观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陈旧的楼房,谁也不知道里面潜伏着许多故事。
她要把这些故事永远地埋葬,因为它们太不真实了。
包括自己的这种乔装住院,都有一种无事生非的愚蠢。
沈若鱼揉揉自己发红的鼻子,这种冷飓飓的感觉是多么珍贵。
戒毒医院里,充满汗气的燥热,令你有猛然间暴跳如雷的愿望。
沈若鱼舔舔嘴唇,那里遗留着刷不净的中药味道,据说它益气养颜,沈若鱼还是感到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自己迅速老迈,像个老媪,她的心猛地收紧。
她是胜利大逃亡了,可简方宁呢,永远战斗在封闭的堡垒里。
她不知道的时候,无能为力。
她知道了内情,就更无能为力。
人都有为了自己所喜爱的事物而殉情的特点。
她坚信、简方宁骨子里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生活,在这种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极大的满足。
寒冷渐渐地渗透到最贴身的衬衣,要不是怕自己冻出肺炎,沈若鱼真要继续享受寒冷。
唯有这份痛彻肌肤的寒凉,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个寒毛孔,都意识到脱离了戒毒医院的环境。
她恋恋不舍地扬手打的,同时深吸气。
这是她有生以来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气,虽然里面都是汽车尾气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鱼开始做饭,操劳令她欣慰快活。
到了先生下班的时候,已操办出一桌丰盛菜肴。
先生进得门来,露出失望的表情说,啊,是你出院了。
我远远地看到家中灯光,还以为是画中人。
不想是个旧相识。
沈若鱼懒懒地说,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算。
先生说,怎么样?收获大吗?沈若鱼嚷,先吃饭,别说那些混蛋的事。
倒胃。
先生说,你瘦了。
莫逆女知己让你受虐待了?沈若鱼说,她是不错。
别的乌龟王八蛋们,令人晦气。
能不瘦吗?那是什么地方?屎壳郎带墨镜,又臭又黑的去处。
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啦!先生大笑,说我已经发现了你到戒毒医院最大的收获。
真是不虚此行啊!沈若鱼不知指的何事,吵着让他说清楚。
先生说,你回来拢共说了没几句话,粗鄙异常。
比去戒毒医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鱼说,这只是外伤。
还有内伤,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看得透的。
先生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很多奇遇。
讲给我听听,也算我搞好后勤加秘书的报答。
沈若鱼说,呸!你想听谁愿给你说?今天最重要的,是让我睡一夜走廊里没灯光的觉,明天好去看我妈。
先生说,听我的,明天别去。
看你妈缓几天再说。
沈若鱼在自己家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质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先生说,等你恢复了正常再去。
知道吗,这趟院住的,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若鱼大声嚷,哪里变了?说清楚!先生说,要么贼眉鼠眼偷着看人,好像受气包。
要么突如其来地发脾气,撒野骂人。
时不时地还会讨好地傻笑,听人讲话时恍恍惚惚。。。。。。留神吓着老太太。
晚上简方宁打电话来。
沈若鱼说,方宁,你好吗?很想你。
好像我们分手了一千年。
简方宁说,我都好。
问候你。
过得怎么样?沈若鱼道,我刚到家,你就乘胜追击。
你现在最大的关怀,就是让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觉。
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简方宁说,看你又能这样恶狠狠地发脾气,我就放心了。
分手时你万念俱灰的样子,让我心痛。
说到底,你还有个醒来的时候,我呐?天天是噩梦。
沈若鱼说,你也可以生产自救。
简方宁说,不说这个永远没有结局的问题。
我们再联系,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热之中。
沈若鱼本想把戒毒医院扔到爪哇国去,起码得到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时再梳理印象。
意志裸露着,肿胀着,好像经了霜打的大葱,一动就要流出粘稠的浆液。
但是,树欲静,风不止。
第二天就有电话联系。
您是范青稞女士吗?一个湿柔的女人声音,沈若鱼一激灵,虽然告别这个〃范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前的事情。
经过电流的变声,口气虽熟络,但具体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范青稞是在戒毒医院的专有名词,什么人找她?简方宁吗?显然不是。
庄羽吗?出院时,庄羽很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范青稞一副逃难模样,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冷淡,庄羽何等聪明,就不再追问,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床头牌后面,递给范青稞说,假如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就打这个电话。
电视剧演完还远着呢!电话的那一端,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出来。
沈若鱼支吾着说,你好。
我是范青稞。
请问,您是哪一位?我是孟妈。
范青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哟!是不是病房丢了什么东西,找她核对或是调查?热心的老太太打上门来了。
找你不容易。
病历上留下来的号码,滕医生写了又涂了,好不容易才看清。
电话里的孟妈好像比平日简练。
不。。。。。。没关系。。。。。。只是,您找我什么事?沈若鱼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这样,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
他很想同您谈一谈。
不知您是否赏光?孟妈显然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