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多少钱一支?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
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
小姑娘说了一个很便宜的数目。
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
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
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
回去把根部剪掉,用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
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擞的空气了。
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
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
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
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
我要证明,人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
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
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
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
这是很悲哀的事情。
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得了。
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蒙着淡淡的灰尘。
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但是,这一次,我不怕。
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
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
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
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麻痹。
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
在桌面中央聚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
我想,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
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
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斑。
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
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
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
假如我在那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
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
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
但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
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
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
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爱生命。。。。。。简方宁
深夜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
他得承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
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责任。
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使她不得不死。
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
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
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潘岗有什么责任呢?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
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
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
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
你快走吧,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定,你不会怪我吧?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见写在这张纸上了。
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
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
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
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
春天已经汹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
一路上,她总在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
眼看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
路过持花人的时候,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
没有少女。
没有泪水。
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
三大伯说着,把菊花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
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
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
我是她的对头。
三大怕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
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
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
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
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
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
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
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
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
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
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意袭来。
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