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点,不会出什么事……”楚轩吾安慰她。
“少废话!”我厉声喝道,“把她带走,先押起来!”同时把手一挥:“抄!”
一声令下,所有的红卫兵马上散开了。一时所有的房间都大放光明,照得院子
一片通亮。各房间里,开始传出兵乒乓乓砸门撬锁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老太太被连推带搡地赶到了西厢房。我叫人把客厅里的家具全部搬空,只留下
写字台和三把椅子。然后叫楚轩吾站在客厅中间,由我当主审,我的朋友和另外一
个红卫兵当记录,摆出一个法庭的模样对他开始了审讯。
“姓名?”为了有一个庄严的开端,我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楚轩吾。”
“出身?”
“军人。”
“是军阀!”我厉声纠正。“你老婆呢?”
“官僚。”
“一对老混蛋!”我的朋友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厌恶的怒骂。
楚轩吾没有什么表示。
我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你的年龄?”
“六十二。”
“籍贯?”
“江苏宜兴。”
“职务呢?”
“市政参事室参事。”
“还有!”
“历史学会会员和军事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问你军内职务!”
他想了想:“当过国防委员会的顾问。”
“政治方面呢?”
“市政协委员。”
“哪儿的市政协委员?”我感到越来越不对味儿了。
“北京。”
我听了一愣,突然明白过来,气得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老滑头,我问你
==职务!”
噗妹一声,两个记录都笑了。我憋了半天,也忍不住好笑。
楚轩吾摇了摇头:“我四六年到四八年是==伪国防部高级专员。”
“还有?”
“后来兼任==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
至此,已经无可再问了。
“楚轩吾,你少捣蛋。你老实不老实吧?”
他以肯定的神情看着我:“我可以回答任何问题。”
“那好,——把你窝藏的反动地契和变天帐交出来!”我猛地一拍桌子。
“说!!”两边一齐喝道。
“我从祖父开始,三代都是军人,从未经营过土地。这些东西我确实无所收藏。”
我和记录交换了一下眼色:“狡赖!那就把你暗藏的==狗牙旗和蒋介石的
狗像给我交出来!”
“说!!”
楚轩吾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这个整整一生的经历都和==的
军队联系在一起的人,当我强迫他去回忆那些充满痛苦和耻辱的往事时,他的心情
再也不能平静了。
“年轻人,你们了解得很清楚。==,曾经是我的过去。是的,那使我磋砣
年华,虚掷半生。我应对它痛加悔悟!但是,我投降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
目睹了祖国的巨大变化,目睹了==的伟大成就。作为一个从旧中国经历过来的
人,人类的良知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爱国的良心了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尽管我的前半生并不光彩,后半生也无所贡献。但我却愿把我这一生的教训
留给我的后人,使他们……”
“你是投降的还是被俘的?”我打断了他。
“是投降。”他痛苦地回答。
“谁能为你证明?”
“我的档案中都有记载。”
“我们会查清的。但你要老实!现在,你就把你被俘的全部经过老老实实地交
代出来。要有半句不老实,小心你的脑袋!”
楚轩吾痛苦地垂下双肩,在我无情的追问下,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这个老
人就这样站着,站在这洗劫一空的客厅中,站在这惨白雪亮的灯光下,向我们叙述
了他的人生中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那是一九四八年年初,解放军东北野战军首先在辽沈战役中全歼了==四个
兵团,解放了东北全境。随后,华东野战军也于济南战役后整补完毕,从济南、泰
安一线向郯城前进,显出南下淮海,进逼徐州的动向。而==徐州战区的四个兵
团则以徐州为中心,沿陇海铁路从商丘到海州一字摆开。做出北进山东,收复济南
的态势。到十一月初,华东战场上的对峙局面已经形成,大战在即了。
当时,我们==刚刚在东北战场上惨败,已经元气大伤,所以对于华东战场
非常忧虑。白崇禧鉴于==已经丧失了军事上的优势、力主放弃陇海铁路,而将
主力收缩在徐州、蚌埠之间,在津浦铁路两侧与共军寻机决战。但是蒋介石对于国
共两党军事力量对比已经发生的深刻变化严重估计不足,所以坚决反对放弃徐州,
妄图依仗华东的几个精锐兵团,在陇海铁路上摆开战场,与解放军进行中国历史上
最大的一场决战!
十一月二曰,我作为国防部的高级专员,飞到徐州向“剿总”司令长官刘峙详
细说明蒋介石的战略意图和作战方针。随即又干第二天飞往海州视察东线防务情况
——我的儿子楚定飞和女婿苏子明都在这里。
我下飞机后,立即向第七兵团司令黄伯韬传达了战役部署。黄伯韬听后,大骂
参谋总长顾祝同无能。他用长杆敲着军事地图向我说:“见他妈的鬼!现在各方面
的情报都证明共军华东主力早已在鲁南集结,我们却他妈摆得到处都是。如今我一
个兵团孤悬海边,如果陈毅第一口吃向我,我连逃都没地方逃!而且,许多迹象都
表明陈毅部队的运动方向正是我这里,上面偏让我们坐以待毙。混蛋!顾祝同是他
妈怎么指挥的!”
我是专员,不是司令,只能详细解释总部的意图。不过我也感到这里的情势已
经十分不妙了。
可是到了十一月五曰,蒋介石突然变更作战部署,越过徐州“剿总”直接电令
黄伯韬放弃海连一线,火速向徐州集结。显然解放军的战略动机正如黄伯韬所料,
是首先要一口吃掉他的第七兵团。但第七兵团这时要运动已经太迟了。
五曰晚上,黄伯韬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命令第二天凌晨立即动身。深夜会议刚
一结束,整个海州市顿对人声鼎沸,马达轰鸣,陷入一片混乱。
会后,黄伯韬与我一起来到我的住处,大发牢骚。他说:“这次作战,共军始
终在急速调动,我们已经输了一着棋。现在共军十几个纵队的兵力正向我压迫,老
头子不叫刘峙向我增援,反令我孤军西进,是何打算?!”他忧心忡忡地拉住我的
手说:“轩吾兄,你我多年深交,我的家事就托付给你了。这一仗搞得好,我能带
一两个师打到徐州去见刘总。搞不好,也只有与官兵共存亡。你在我军中并无职务,
夫人和女儿又都在上海。你就不必随军行动了。至于定飞、子明,也由我做主随你
一同去上海吧,何必与我同归于尽!”
黄伯韬和我都是冯玉祥的旧部。被蒋介石收编以后,他一直受到重用,是非黄
埔系中唯一做到兵团司令的一个。因此他矢志为蒋介石尽忠效命,反共异常坚决。
在皖南事变中设伏茂林,生俘叶挺的就是他。当时我出于世谊,不愿在这个关头将
他一人撇下。再说,我也已多年不握兵权了,在这危困之中很想勉为其难,重温故
业。于是我正色说道:“国难当头,军人效命沙场义无反顾,岂有脱身而去的道理!
至于定飞、子明,能在黄老伯身边一逞身手,也是他们的造化。你不必说了。士璋
不在,我已电呈南京方面委任我为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轩吾此心无他,惟愿与党
民同舟共济!”同时我安慰他说:“只管放胆西行。如果军情险恶,杜聿明和黄维
他们会来救应的。我们也只有果断行动才有生路可寻。”
“晚了!晚了!我们败局已定,第七兵团难免全军覆没!”黄伯韬连声长叹,
连我也给弄得心情沉重起来。直到他的作战处长亲自来报告说最后一个师部也即将
开拔了。他才匆匆而去。
果然,战局的发展比我们的预料要险恶得多。
十一月六曰,第七兵团五个军浩浩荡荡地离开新安镇、海州和连云港,分南北
两路向徐州急进。当天晚上,南路的第六十三军就在窑湾渡口突然与解放军遭遇,
不到六个小时,第六十三军的防线被突破。七曰拂晓五点钟,我和黄伯韬在行军途
中与第六十三军军长陈章通话,他只报告了该军覆没的消息后便在报话机旁拔枪自
杀了。战斗的激烈可想而知。
黄伯韬闻讯,气得在吉普车上顿足长叹。
空前规模的淮海战役就这样开始了。
十一月九曰,我们北路的四个军不顾一切地向西突进。但刚刚到达运河便与解
放军发生接触,遭到猛烈的狙击。当时运河两岸已经冰冻。黄伯韬立即命令各军同
时强渡运河,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被这条大河与增援部队隔开。十几万士兵们拼
命用船将辎重渡过河,有不少人冒着严寒从刺骨的河水中泅渡了过去。
十一月十曰,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勉强渡过了大运河。但是当我们且战且
走,离开运河西岸又前进了四十里到达碾庄后,解放军的猛烈狙击已经使我们再也
无法前进一步了。于是黄伯韬命令第四十四军、第二十五军、第军和第一百
军分守碾庄的四角,兵团司令部就设在镇外的深沟中,开始固守待援。就这样,我
们四个军十几万人的兵力在受到重创以后,被压缩在一个十几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
内,陷入了重围。
事后我们才知道,包围我们的是华东野战军十二个纵队的兵力,整整是我们的
三倍!
战斗的发展在开阔的淮海大平原上是极其猛烈的。我在二次直奉战争中参加过
长辛店大战,在抗战中参加过枣庄大会战,可从来没见过象这次这样排山倒海的攻
势。解放军的冲锋常常摆开一个极大的扇面,象一阵潮水般地涌上来淹没了我们的
层层阵地。这种情况逼得我们的炮兵不得不压平炮口,以密集的主射把成百吨的钢
铁倾泄在刚刚失去的阵地上。但是炮火一停,前沿马上又压过一层层人流。在这样
的攻势下,我们的四个军相继土崩瓦解了。
整整十天的苦战以后,我们的兵力已伤亡过半,司令部掩蔽所也暴露在解放军
的机枪射程之内了。
十一月二十曰,第一百军军长周志道阵亡,副军长杨荫只身来到掩蔽所。这个
军完全打光了。第军也丢失了全部阵地,军长刘镇湘下落不明。第四十四军
在打到只剩下一个半师时,第一五○师长赵璧光率部起义了。军长王泽伦同时被俘。
现在,我们只剩下第二十五军和两个不满员师和兵团直属的一点残余兵力,而且这
一万多人中,连一个整团也没有了。于是我不得不把第二十五军军部撤销,而与兵
团司令部合设一处,以与黄伯韬共同维持残局。
黄伯韬在战斗打响以后,一直保持着镇静。这个身经百战的反共宿将,每天用
上万人的伤亡做代价,沉着地逼着士兵们死守每一寸阵地,等待着铁军。他知道,
这块战场上的进退得失,不但关系着他一个人的命运,而且关系着党国的命运。他
只要还能保住一个师,一个团,甚至只保住一个兵团司令部。他也在美国顾问团面
前为蒋介石保住了面子。因为他并未完全覆灭。否则的话,他最后的败亡对整个华
东战场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