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转头对我和夷吾说:“你们送送姐姐吧?到黄河边就回,以后再见就难了。”
我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到黄河,那已经出了我们晋国了啊?”
姐夫也说:“父亲放心,这一路都平安,我能照顾好公主。”
父亲兴致很高:“没事!咱们中间,就是虞国和虢国嘛,都是我们周人的兄弟之邦,到了那儿,他们还得给添份嫁妆呢。你代我向他们两位国君问好吧。”他转头问:“博缇呢?车准备好没有?”
博缇,父亲多年的心腹,一个白胖高大的太监,忙跑过来:“禀报国君,都准备好了。”
父亲点头:“路上给我照顾好新郎新娘,还有两位公子。”他转身和秦侯握手:“后会有期!”
博缇打个手势,战车从城门里驶了出来,大概有五十辆。他扶着我和夷吾上了第二辆车。车队出发了。
我和夷吾都挺高兴,我们都没出过远门,我也想和这个新结识的姐夫多玩玩。天很蓝,远山上的树林和灌木都清新美好。离开了气氛压抑的绛城宫廷,一切都那么美好。
出了绛城一百多里就到虞国。他们国君出游去了,我们就没有进城。他们派了两辆车,在境内给我们打前站。后来我听人说,虞国的始祖是当初周文王的哥哥——泰伯,本来该他当天子的,但他让给了文王,自己跑到这里做个小国君。所以在周人的诸侯国里面,虞国辈份最高。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虞国早已灭亡多年了。
十几天里,我、夷吾和姐夫逐渐玩熟了。姐夫话不多,但箭法很好,常在车上射落喜鹊和斑鸠。我们吆喝着猎狗,像在进行一场郊游和射猎游戏。秦国的士兵闲下来爱玩摔跤,或者扛着大盾牌击剑。以前听大人们说,秦国男人都尚武好斗,果然不假。我觉得父亲挺有眼光。有这么个姐夫当靠山,我安心多了。夷吾有空就跑到姐姐车上,他们俩总有话说。
有时路上没有村店,我们就扎帐篷过夜。我常和姐夫睡一个帐篷。他打呼噜的声音震天响。我担心姐姐后半辈子没法睡觉了。姐夫偷偷告诉我,他有个小女儿,是和一个侍女生的,今年八岁了,等过几年可以嫁给我当老婆,那时他就是我的老丈人了。我说结婚后我就离开绛城,住到我的封邑去,到那时,姐姐姐夫去看我,我就是主人了。
第三章 虢国
然后就是虢国,虢君正在生病,他让两个大夫负责招待我们。在那里,我们吃到了新鲜的黄河鲤鱼,夷吾还被鱼刺扎了喉咙,虢君派一个太医给他夹了出来。姐夫告诉我,虢君现在是洛阳朝廷里的卿士,很受天子信赖,在诸侯中也很有威望。虢国的客馆舒服,招待很丰盛,博缇说需要在市场采办点东西,姐夫也要去拜访几个朋友,所以我们在虢国多住了两天。
到第三天,夷吾发现了一个动向。原来,我们的客馆是个三进的院落。前面住着姐夫的卫队。夷吾、我和姐夫住中院,姐夫住正房,我和夷吾住东厢房。姐姐和她的丫头们住后院。这天晚上,姐夫应酬喝多了,早早回了屋。掌灯以后,夷吾出去上厕所,回来说,他好像看见姐姐带着一个侍女,去了正房。
我们都想看看这个假正经姐夫的热闹。夷吾想立刻就跑去。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不可告人的主意,就说再等等。我装作和夷吾下棋,让伺候的小内官们先睡了。我们心不在焉玩着棋,时而跑到窗前看看正房。
终于,正房的灯暗了。我和夷吾偷偷溜了出去,蹲到正房窗下。夷吾掂着脚尖往里看,小声嘟囔:“什么也看不见啊……”
我说:“你傻啊,这个要听!”我们贴着窗户听了一阵,月亮照着我们,除了虫子的鸣叫,似乎只能听到呼噜声。
我正有点打退堂鼓的时候,隐约听到一声女人的叫声。我和夷吾紧张对视了一下,屏住了气细听,似乎除了我们的心跳,又没别的声音。
忽然有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然后是马嘶声,人的惨叫呐喊声,队伍隆隆开过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我和夷吾面面相觑。
正房门猛然打开,姐夫和他一个贴身侍卫走出来。他看见了我俩,拉着安抚了两句。我们一起冲到前院,秦国的卫队,三十来人都衣冠不整,拿着兵器戒备。
姐夫的侍卫问:“怎么回事?”
一群人都不知所以然。外面什么地方起火了,天空都映红了半边。烟灰像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远近都是惊叫和垂死的哀嚎声。我和夷吾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忽然有人敲院子门,博缇的声音传来:“列位别担心,是小臣我啊!”
卫士开了门。博缇走进来,身后是两名持火把的晋国军人。博缇对姐夫微微鞠一躬,笑着说:“新郎官受惊了——我给您解释一下。虢、虞两国常年交兵,我们晋国调解过很多次,都不见效。这次索性一了百了……“
有个醉醺醺的秦国卫士大喊:“嘿!我们怎么摊上这么个老丈人,真他妈人才!”
姐夫马上喝止了他。博缇继续说:“以后,我们秦、晋两国,就是隔着黄河的邻邦了,来往方便。新郎新娘尽管放心,有我们晋国军队保护,非常安全。”
姐夫问博缇:“你不就带了五十辆车吗,就能灭两个国家?”
博缇微笑不答,转身出去了。开着的院门外,浩浩荡荡的车兵、步兵正在开过。我好像看到了那个挨了一酒爵的大夫,正带着一队步兵冲向城里。
天亮以后,我和夷吾沉沉睡去,直到被姐姐摇醒。原来,秦侯已经带着卫队走了,只留下我们姐弟三个在客馆里。
姐姐和博缇大吵了一架。我知道那没什么用处。博缇自己能做什么,他只是我父亲的一条好狗而已。但他还是带了一个车队,送我们去追赶姐夫。
出了虢国都城几十里就是黄河。我第一次见到了黄河,浑浊肮脏的河水打着漩涡奔流而下。姐夫他们已经过了河。远看对岸,是一大片秦国的军队,他们大概被这边突如其来的战斗搞晕了,正在适应和我们成了邻国的事实。我看见了姐夫的座车,因为它有一面绣着红色老虎的大黄旗。它停在对岸,正对着我们。大概在回到自己的国土、有了安全感以后,姐夫开始想念他的新娘了?
渡口有条不大的船,里面坐着两个船夫,我看他们有些眼熟,大概是我姐夫的便装卫士。侍女扶着姐姐下了马车。她径直朝小船走去。我和夷吾紧跟在后面。
到码头上,我们站定,都不知道说什么。
姐姐把我和夷吾抱到了怀里。她有好几年没抱过我了。我闻见她身上的香味。她和夷吾都开始哭。
博缇和军队停在不远处。姐姐小声说:“爹现在老糊涂了,我在外面都没脸见人了……那个狐狸精,迟早会冲你们下手的。到那时候,就来秦国找我!”
我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姐姐,你可别不管我们……”
姐姐拍我后背:“别怕,太子哥哥就快回来了。你们要齐心帮他,防着那个狐狸精。”
博缇远远走来。姐姐摸了摸我们的头,擦泪走进了船。
船离开了码头。夷吾突然跳了上去,他抱住了姐姐。
第四章 亡命
博缇跑上来高叫:“公子回来!停船!”
姐姐朝他挥手:“让他跟我去玩两天,马上回来。告诉爹爹放心!”
河水分开了我们兄弟。
博缇谄媚地笑着请我上车。我们没再停留,一路返回绛城。现在一路上都是晋国的疆域了。路上关卡重重,我都不知道原来晋国有这么多军队。每个村镇外都设了刑场,吊挂着尸体,陈列着残肢。那是些不愿服从晋国的贵族。他们的农民比绵羊还老实。车队时而驶过绑成长串的俘虏,或重载的大车行列。这都是我父亲的战利品,正被送往绛城。
还有一天就回到绛城了。我百无聊赖躺在车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宫里的生活。好在哥哥要回来了,这是我唯一的安慰。
前面传来喊声:“重耳公子在吗?”
那是我舅舅狐偃的声音。我爬起来朝前看。他正站在一辆车上,逆着车流行来。我朝他挥手。
他跳上了我的车,低声说:“太子前天刚回来,被那两个骚货害死了。公子不能回去了!”
我又吃了一闷棍。但我不敢说话。现在驾车的是赵衰,一个20来岁的大个头,战车联队长。我怀疑他和博缇的关系。
赵衰没说话,他只回头看了我和狐偃一眼。我看到了忠诚。
舅舅对赵衰说:“我来驾车!下一个路口往东,咱们去太行山,投奔狄国!”
他替下赵衰驾车。赵衰用车上的绳子绑住我腰带,嘱咐:“抓牢了,别掉下去!”
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无法适应哥哥已经死了的事实。也不知道在野蛮人那里,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又想起了那个梦。
要介绍一下我的舅舅。他来自一个世袭的戎人酋长家族,和母亲一起成了我父亲的俘虏,然后成了我的舅舅。戎人是野蛮人,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舅舅的形象和野蛮没有任何联系。他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是一个周人。
其实,我们晋国人也早不是纯粹的周人,和山戎、北狄做了几百年邻居,我们在同化他们,他们也在熏染我们。但舅舅却始终按照他理解的最纯粹的周人做派生活。他的书法甚至比所有书记官的都要好。唯一能透露他的身世的,是他鬓边别的一只鹰羽。那是他家族的标志。他的乡国早已消失,变成了晋国的领土、赵衰家族的采邑。
到一个路口,舅舅突然驾车拐了弯,他抖着缰绳催马飞驰。赵衰也跟着用棍子打马。
博缇的车子紧追在后面。我听见他尖嗓子大叫:“公子停车!奴才送公子一样东西!国君的手谕!”
想起父亲,我不禁战栗。我扶着车帮抬身回看,被赵衰一把抱住。他把我按倒在车厢里,我感觉他的身体猛一抽搐,压在了我身上。
我从赵衰身下挣扎出来。一只箭射在他背上,他蜷倒在车内倒气。舅舅压低身子赶车,一边对我喊:“趴好,别抬头!”
我只能抓紧车帮,看着赵衰背上的箭。他哆嗦着,却没有血。
后面的车越来越近了,一只箭深深穿透后厢板,锋镝离我只有几寸距离。
车里颠簸的大木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里面是宿营的帐篷和被囊。我奋力搬起它,朝后面丢下去。
博缇的追马受惊,连车翻下了路边的水沟。我兴奋的全身颤抖,看四匹马搅成一团的混乱。博缇的骂声传来:“小兔崽子!”
还从没有人这样骂过我。那一刻我发誓,博缇要为此付出代价。
狂奔了半天之后,我们到达了一个驿站。舅舅认识这个驿站长,他自称是去狄国谈交换俘虏的事,路上中了奸细的暗算。我们在这里换了马匹,驿站的乡野医生给赵衰起了箭头,做了简单包扎。赵衰一直昏迷着,我看他是活不长了。医生说血都淤在了肚子里,要开膛才行。我们没时间。博缇的人随时会追上来。
又是一天紧张赶路,我们进入了狄人的领地。大战刚过,经过的几个聚落都烧成了废墟。我们只能往山里赶,那里有他们的大本营。
进入深山后,我们遇到几个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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