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花上一泻千里,人在其间不觉豪情万丈,山河浩荡即在眼前,没有古今,满目人间的壮阔。原来草木稼禾亦有这样的响亮,只觉得为人一世能与此花同处天地间,也不枉此生。
油菜花在春天的气势历来是以集体的形式展现,单株的油菜花并无异象。这种植物最懂得万众一心的道理,人有时候反不如植物深邃,世间的大学问往往都是最简单而平凡的,老子因此说治大国如同烹小鲜。
此时田野上的所有绿色以及天光云影都成了油菜花的背景,仿佛就是为了这花的开放才这么没日没夜的生长,才这么本色的来世上走一趟。天地之间这样的相与相契,方有春天浩荡,日月辉映,人只是其间的一页插图。
油菜花的谢也另有章程,并非说落就落,而是像湿水粉漏在棉花上,慢慢地淡下去。到绿色一统天下,肥胖结实的籽荚已经长成,严谨端正,平实厚道,虽然看不见曾经的洒然与恢弘,却有阳光里泥土的贞亲,与人越来越近了。不远的时日,几个大热头一炸,便可以开镰收割了。油菜是贵气的植物,不可随意,需趁早上阴凉或上午太阳不紧的时候去砍,否则菜籽荚会炸开,菜籽又小又圆,滚下去就收不起来,下雨长了满田的毛油菜,味道苦涩,没有人爱。目下已是插秧时辰,庄稼大如天,误了节气就要减产,甚至颗粒无收。根本顾不到毛油菜长没长成,一赶劲都翻到水下做了绿肥,随手插上秧苗,世界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在乡下的时候对菜籽秸总有一种恐惧,因为她在收割时不能直见阳光,茎杆青活,湿重,我只挑得动水桶那么粗的一小捆,扁担等于放在地上,趴下去才能挑上肩,却又站不起来,每每急得流眼泪。后来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把一头搁到田埂上,人站在田沟里,果然要好的多。这样的折腾自然要撒了不少油菜籽,即便栽上秧,我家田埂上都生满了毛油菜,看着不免叫人疼惜,十天半个月的她就成熟了,茎杆铜丝一样细,开零星的花,瞬间凋落了。籽荚干瘦,没有籽,是空的,满腹酸楚,仿佛仅是为哄哄那花开心。这不是她的天,她生错了节气,便不是她了。
我对油菜籽的感觉,是晒到八成熟,晚上收场时赤脚踏在上面的圆润与流畅,有少女洁净的喜悦以及世俗人家摸得着的真实。偶尔我会将双手插进菜籽里,抬头望着无限的月色,想金山银山,万里江山亦不及一个能陪我看月亮,看菜花的人,看见月亮的好,看见菜花的好,就看见了人世的好。
马鞭草
马鞭草
谁将马鞭扔在路旁,硝烟散尽,马蹄声远。剑在墙上是一种装饰,马鞭落地遂成风景。古往今来,骏马如风,马鞭如林,没有哪个将军能拥有比遍地绿叶生生的植物更漂亮,更有生命的马鞭。淡紫色的小花在鞭梢开得娴静安逸,淡到接近于白,是水印的雅致。铁马金戈一页书文般翻了过去,和风阵阵,日色在地,但见好大的天光,花好叶好,路上行人侵侵,言语安然,这般太平连水边的白苹红蓼也喜悦起来,与人一起重开天下。
我乡下的马鞭草很普遍,沟沿路崖随意生长,一尺多高,茎管方形,叶对生,倒卵形至长椭圆形,边缘通常深三裂,叶色老绿,小的时候乍看像青蒿,长起来就大有分别,穗状花序顶生或腋生,形似马鞭,夏秋时节正值花季,太阳光下有赶山索海的神韵。中医学上以全草入药,主治关节疼痛,跌打损伤等症。我乡人并不在意,只当他是草,因根部木质化,烧火结实,到也不见外,别无他图。只有乡医刘康仁行医归途偶见长势好的随手拨了带回家,乡人始知是药,仅此而已。也许他当年功高日月,策动山河,都只是一页风烟,战争的最高形式是和平,覆盖了腥风血雨,连战场也在历史的变迁中长满红花绿草闾阎人家,世事如梦,淡如云片贴在天边,笑语花香都是和平的景致。
我对马鞭草的深刻印象是因为父亲生病,一早露水汤汤的去请医生,恰遇行医未归,只好坐下来等候。刘医生的妻子忙着烧早饭,风箱拉得呼呼响,锅上热气熏蒸的,她爬起来揭开锅盖看看,又到灶下添了两把火,起身拎了个柳条编的浅篮出去了,眈眼的工夫就回转来,满篮都是新采的马鞭草,叶片上露水湿重,象洗过一般,随手晾在草垛上,转身进门拿刀将先前晒干的马鞭草切碎成半寸左右,倒在小船形的石药碾子里,坐上小竹椅,两脚踏住药碾上活动石盘两旁的木柄,前后来回的碾药,神态悠闲。我开初有些担心鞋上的灰落进药里,但她做的那样好看,想必是不会的。她是四川人,言语不通,彼此没有话说,大抵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用不着敷衍。她尽管碾她的药,悠悠古意弥漫今天的阳光。
多年后我坐在姐的堂屋里和她一起剥蚕豆,日头从大门照进来,蚕豆秧热蓬蓬的,方方的茎管好似马鞭草,只是比之粗壮,大棵大杆的植物豪爽明亮,光影流离都是言语,只觉得人世是这样的好,跟前的人是这样的亲,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也很贴心。想起来马鞭草,遂说我往后想碾一次药,刮一次柴。我姐头也不抬,跟她说起碾药的情景,她也不感兴趣,就像我邀她看月亮一样。但提到刮柴她就笑起来,讲现在哪个还缺柴烧,不怕人家笑话,我自己觉得也是。小时候每见子春小爷家的道兴三哥道旺四哥刮柴就很羡慕,他们时年十二三岁,一个扛山刮,一个担柴筐,冬天的太阳照在劳作的人身上,似乎热汗涔涔的,山刮的刃口在阳光下反光,一闪一闪,像一件什么冷兵器。田野萧瑟,天空寥寥,漫漫远意里,有不尽的人世迤俪开来。如同药碾子碾开的不仅是马鞭草的茎叶,遥远的药香顺着时空的甬道飘过来,在妇人的鞋尖丝丝缕缕,连她的人都很古典,散发着东方的魅力。
马鞭草在古西方是一种魔法草,认为可以隐人于无形中,罗马军队出征会佩带马鞭草,并用此草行清洗仪式。早期的基督徒指称马鞭草为“十字架草药”,相信马鞭草曾为钉在十字架的耶稣止血,东方医学中此草似乎没有这种功效,但并不防碍其成为中世纪广泛运用的避邪物。意大利女巫笃信马鞭草是月神黛安娜的圣草,用以调制爱情的*,频繁地用于各类仪式及魔法。这到与马鞭草可以让喜欢的人爱上自己的东方传说遥相呼应,一个简单而美丽的魔法,只需将一片马鞭草叶放于掌上,藉着草香念动心中的名字,生命的喜悦沿着指尖到达叶片形成魔力,捻成小小的神鞭,绿色的叶汁在鞭下波心荡漾,走过去轻轻碰碰人家的衣袖,爱情就盛开了。远方的歌声云卷云舒: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每天打在我身上。
马鞭要永远这样的挥动才是人类的吉祥。 。。
麦 地
麦 地
麦地总让人想起衣食丰足,想起人间烟火的温暖。我小时候对于麦地充满着爱意与感激。每年我的手脚生冻疮,无法可医,母亲就到田冲连根挖一把大麦苗回来,洗尽了放在锅里,和棉籽一起炖水,给我泡手脚,果然就会好些。那热气腾腾的青濡气弥漫着一种暖老温贫的亲切,一直叫人不能忘怀,我极以为那里有家的气息。
对于麦子 ;我是喜欢幼时的大麦和长成的小麦。初生大麦的憨态可掬,大冷的天,一棵一棵瑟缩在地上,如依着母亲的怀抱,赖在那里发嗲。胖乎乎的,像穿了棉袄、棉裤、棉鞋的小孩子,叫一声就能跟你走似的。连初春里苗间生出的野菜也肉墩墩的,能叫得应。像荠菜,小蓟,姐姐苦,个个肥而鲜,叫人舍不得铲起她,真是相府丫鬟七品官,越看越有大麦相。我因此总把“青青的麦子”写成“亲亲的麦子”,而且不以为错。寒天清早起来,一眼望去,白霜涯涯的,看不见青。我会跑到屋后的麦地里,蹲下去,用双手合拢罩住一株麦苗,严霜碰到热气丝丝的化开,细细的锋利的凉意清晰的扎进肉里,十指尖尖都是深切的感受。拿开来,叶面的霜已化了,麦苗青青的,潮湿的敞开着,有微微的温度,十分的醒目。我往往会趴下去吹口气,其意思自己也不甚明白,好象来自于纸飞机,如果飞不高,就对着机头哈几口气,往往果然就会飞得高些。母亲说什么东西一接上人气就都活了。我大抵就有这心思。
大麦长成了不争气,秸杆松软,穗头下垂,东倒西歪,像乱了军心的逃兵,因为植株稀,里间多在深春时就间播上花生,到收割时,花生苗大抵出齐,因此茬口要留得高一些,以免伤到花生。地上凌乱得很,但青油油的花生为他长了不少的脸,有前赴后继之感。失去遮避的蚂蚱惊慌失措地到处乱飞,寻找新的家园,彩色的翅子好看地划过一道道低低的弧线,在青青的稼禾气息里,有一种新的开始。
小麦初生时细细瘦瘦的,像个干瘪的小丫头,一个冬天都不见起色,就那么不理不睬地长着,一片一片的。要到春天怀麦穗的时候才见阵势,那种发狠了的青绿逼人的眼睛,一发不可收的气魄明白无误地宣告麦子的天下到来了。到他席卷五月,把麦子的大旗插遍午季的时候,阳光也对他礼让三分。小麦是一种霸气的植物,锋利的麦芒壁直地刺向天空,能够听得见阳光走过麦芒的声音。这种血性的植物有英雄本色,他的腰除非折断了,从生到死都是挺着的,秸杆结实刚强,密密地站在一起,根系互相渗透,彰显着团结的力量。站在五月的田野,即便是最无脊梁的人也能挺直腰杆,麦子的军队威严强大,无边无际,犹如天兵千千万,不可战胜。我爱五月有容的阳光,更喜五月浩荡的麦子,是国泰民安的月份。
參差荇菜
參差荇菜
盛夏時節,田稻用水逐漸減少,幾場大雨下來,河塘渠壩滿蕩蕩的都是水,水生植物被這新鮮的肥水一澆,呼呼的往上長,荷葉更綠,菱角更紅,站在水邊看著,覺得人也成了一杆荷葉,一枚紅菱。荇菜水森森地浮在塘面上,雨後的斜陽紅汪汪的照下來,人的心全都泊了進去,恍惚間,不知道天上還是地下。
荇菜都是野生的,我鄉人叫海秧,這名字的氣勢真不小,有些像童郑疤}蔔菜子結牡丹”,牡丹怎麼會結在蹋N菜子上?但一代一代的孩子都那麼念過來,也洠в腥擞X得假。我鄉下的海秧大多長在水塘裏,深溝長河裏少見,塘水再深也比不得海,我們還是叫她海秧,洠в懈倪^口,想必她與海多少有些聯繫吧。
《詩經》裏的荇菜是長在河裏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看得見有河水與搖敚Р欢ǖ能舨艘黄鹪谂拥闹搁g流動。我鄉下的那條河洠в心屈N大,不見有沙洲,平常日子裏攔壩蓄水,兩岸上下幾千畝良田都靠它灌溉。春天河灘上青草淒淒,河水清亮,耍彀纂呌吃谘Y面,深得不敢看。沿邊生有少量的鴨舌草,四葉草,海秧,把葉子試探地伸向河心,小心翼翼的樣子,難得成片。但海秧一到塘裏就是另一番景象,常常是鋪滿了水面,長長的蒂像風箏的線洠г谒Y,綠著一張鴨蛋大小的俏臉盤,油光水亮的,月光照下來,滿塘都是葉片托起的光,好濕潤清涼的月色。怎樣燥熱的心在這裏都會平靜下來,晚風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