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那一定是几句话无法说清的事。你不必非说不可。”老夫人说。
两人默默地喝茶,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老夫人说:“不过,等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告诉我了,能不能请你说说当时发生的事情?”
青豆说:“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告诉您。也许永远不能。说老实话,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老夫人端详了一会儿青豆的面庞,然后说:“我向你打听并不是为了好奇。”
青豆默默不语。
“在我看来,你心里好像埋藏着某种东西。某种异常沉重的东西。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感觉到了。你有一双坚强的眼睛,充满了决心。其实,我身上也有这种东西,埋藏在心底的沉重的东西。所以我能看出来。我们不必着急。不过,这样的东西还是早晚排出体外为好。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也有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凑巧的话也许能帮你做点什么。”
后来,当青豆终于下决心把那件事向老夫人和盘托出时,她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门。
“哎,你喝的是什么啊?”青豆的耳边有人问。是个女人的声音。
青豆回过神,抬脸看着对方。一个头发束成五十年代风格的马尾的年轻女子,坐在邻座的高脚凳上。她身穿碎花图案的连衣裙,肩上搭着小巧的古琦包,指甲上漂亮地涂着淡粉色指甲油。不能说胖,但一张圆脸肉肉的招人喜爱,和蔼可亲。胸脯很大。
青豆有点困惑。她没料到会有女人来搭讪。这里是男人找女人搭话的地方。
“汤姆·柯林斯。”青豆回答。
“味道好吗?”
“不怎么样。不过这酒不太烈,可以小口慢慢喝。”
“为什么要叫汤姆·柯林斯?”
“这个嘛,我不知道。”青豆说,“会不会是最早调制这道鸡尾酒的人的名字?可这也算不上什么惊人的发明。”
那个女子招手喊来侍者。给我也来一杯汤姆·柯林斯,她说。很快,汤姆·柯林斯送了上来。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女子问。
“可以啊。反正空着。”你不是已经坐着了吗?青豆心想,不过没说出口。
“你大概不是在这里等人吧?”那女子问。
青豆并不接话,默默地观察着对方的面庞。恐怕比自己年轻三四岁。
“哎,我说,我对那方面几乎毫无兴趣,你不用担心哦。”女子小声地挑明,“如果你是在提防那种事。我也喜欢以男人为伴。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一个人跑到这里,肯定是为了找个不错的男人吧?”
“看上去像吗?”
对方微微地眯起眼睛。“这总看得出来。这家店就是为了这个开的嘛。而且咱们好像都不是靠这行吃饭的。”
“当然。”青豆说。
“我说,咱们合伙干怎么样?对男人来说,和一个单身女人相比,两个结伴的女人好像更容易搭腔。对咱们俩来说,也是两人结伴要比单独行动更轻松、更安心吧?我呢,看上去比较女性化,而你呢,威风凛凛地像个男孩子。咱们俩搭档肯定不会有错。”
像个男孩子。青豆暗想,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我。
“呃,虽说你建议合伙干,可咱们偏爱的口味可能不一样。能弄好吗?”
对方微微歪了歪嘴。“你这么一说,也确实如此。口味嘛……那么,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最好是中年。”青豆答道,“我不太喜欢年轻人,偏爱稍微有点谢顶的。”
“哦。”女子似乎很佩服,说,“是这样啊,中年啊。我可是喜欢年轻活泼的美男子,对中年男人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你说那样的好,可以陪着你试一试。怎么说来着?对了,什么事都要试试嘛。中年男人怎么样?我是指做爱方面。”
“因人而异吧。”青豆答道。
“当然。”女子说,然后仿佛在验证什么学说,眯起眼睛,“做爱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不过,如果勉强概括一下呢?”
“不错。次数当然没法强求,但时间比较持久。不是那么着急。做得好的话,能给你好几次高潮。”
对方想了一小会儿。“你这么一说,倒引起我的兴趣了。要不我就试一次?”
“随你的便。”青豆说。
“四个人做爱你试过没有?就是中途交换伙伴的那种。”
“没有。”
“我也没有。你有兴趣吗?”
“我想大概没有。”青豆回答,“嗯,咱们俩搭档也没关系。不过哪怕是临时的,既然得共同行动,我想再了解一点你的情况,不然,到了中间咱们的话对不上怎么办?”
“好啊。你的意见很有道理。那么,比如说你想了解我哪些方面?”
“比如说,这个……你做什么工作?”
女子喝了一口汤姆·柯林斯,把它放在了垫盘上,用纸巾像敲击似的擦拭嘴巴,检查纸巾沾上的口红。
“这不是很好喝嘛。基酒好像是杜松子酒吧?”
“杜松子酒加柠檬汁和苏打。”
“的确算不上了不起的发明,不过味道不坏。”
“那太好了。”
“呃,你问我是干什么的?这可是道难题啊。就算我说实话,只怕你也未必肯信。”
“那我先说。”青豆说,“我在体育俱乐部做教练,主要教武术,还有肌肉舒展。”
“武术。”对方似乎很佩服,说,“是像李小龙那样的吗?”
“像那样的。”
“你很厉害吗?”
“马马虎虎。”
女子嫣然一笑,仿佛干杯似的举起酒杯。“那么,万一遇到危险,咱们俩搭档也许能天下无敌呢。你别瞧我这模样,我也练过许多年合气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是警察。”
“警察?”青豆说,惊得合不拢嘴。
“我在警视厅供职。看不出来吧?”对方说。
“的确。”青豆说。
“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是实话。我叫亚由美。”
“我姓青豆。”
“青豆。是真名吗?”
青豆郑重其事地点头。“警察,得穿制服、佩手枪、开着巡逻车在街道上巡逻吧?”
“我正是想做那样的工作,才当了警察,可是人家根本不让我干。”亚由美说,然后拿起小钵子里的椒盐小脆饼,嘎巴嘎巴地大声咬,“穿着滑稽可笑的警服、开着迷你巡逻车去取缔违章停车,是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手枪当然也不肯发给我。因为冲着把丰田卡罗拉停在消防栓前的一般市民,没有鸣枪示警的必要。我在射击训练中也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可这种事根本没有人关心。因为是个女的,就得日复一日地拿着根一头绑了支粉笔的细棍,在柏油路上到处写时间和车牌号码。”
“说起手枪,你打的是贝雷塔半自动吗?”
“对。现在都是那家伙啦。贝雷塔对我来说有点太重了,好像装满子弹后重量将近一公斤呢。
“枪身自重八百五十克。”青豆说。
亚由美用鉴定手表质量的当铺老板般的眼神看着青豆。“我说青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一向对各种枪械很感兴趣。”青豆说,“只是从没实际射击过这种东西。”
“哦。”亚由美好像信服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射击手枪。贝雷塔是很重,但后坐力不像老式手枪那么大,只要反复练习,身材较小的女性也可以运用自如。可是上面那些家伙不这么考虑,他们以为女人用不了手枪。警界上层全是一帮男权主义法西斯一样的家伙。我的警棍术成绩也极好,绝不输给一般男人,但是根本得不到好评。冲着我说的都是色迷迷的讽刺话。什么警棍的握法很像样啊,如果还想多做实地练习,就别客气跟我说一声吧。诸如此类。这帮家伙的脑筋啊,整整落后了一个半世纪。”
亚由美说完,从包里掏出弗吉尼亚女士香烟,以娴熟的手势抽出一根叼在口中,用细细的金质打火机点上火,然后对着天花板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你怎么会想当警察呢?”青豆问。
“我本来不打算当警察,但又不想做一般的事务工作,也没有什么专业技能。这么一来,能选择的职业就十分有限了。于是在大学四年级时去报考了警视厅。而且,我们家的亲属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很多。老实跟你说吧,我爸爸我哥哥都是警察,还有个叔叔也是。警界基本是个关系社会,亲属中有人是警察的话,就会优先录用。”
“警察世家。”
“没错。不过在自己进去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警察是性别歧视如此厉害的职业。女警察啊,在警察世界里可以说是二等公民。不是去取缔交通违章行为,就是坐在写字台前管理文件,再不就是到小学去给孩子们进行巡回安全教育,或者是给女嫌疑人搜身,派给你的全是这种无聊之极的工作。那些能力明显不如我的男人,却一个接着一个被派到好玩的现场去。上面的家伙嘴上说着男女机会均等之类的漂亮话,实际上远不是那么简单。人家好好的工作积极性,全叫他们给弄得一干二净。你能理解吧?”
青豆表示赞同。
“这种事情叫人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的。”
“你没男朋友吗?”
亚由美皱起了眉,然后盯着夹在指间的香烟看了一会儿。“女人当了警察,要找个恋人在现实中非常困难。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和普通上班族的时间凑不到一起。而且就算两人有那么点意思了,一旦知道我是警察,一般的男人都忙不迭地溜掉。就像水边逃命的螃蟹。你想想,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青豆附和着,表示同意。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职场内恋爱这一条路了。说来也怪,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好男人,都是些除了说色情笑话什么也不会的蠢材。要不就是天生的笨蛋,要不就是到处找门路想升官的小人。就是这帮家伙在负责社会的安全。日本的未来可不够光明啊。”
“你长得可爱,看上去好像很招男人喜爱嘛。”青豆说。
“啊,是很招人喜爱呀,只要不暴露职业的话。所以在这种地方,我就说自己在保险公司工作。”
“这里你经常来吗?”
“也算不上经常。有时候。”亚由美说。然后想了一下,又坦白地说,“偶尔想做爱。坦白地说就是渴望男人了。嗯,有点周期性。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里面穿上华丽的内裤,跑到这儿来。然后随意找一个玩伴,痛痛快快地干一夜。这样情绪就能稳定一阵子。我不过是有健康的性欲,既不是色情狂也不是性交癖,只要好好地发散了,就没事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第二天又勤恳地去取缔路边的违章停车了。你呢?”
青豆举起汤姆·柯林斯的杯子,静静地啜了一口。“呃,大概差不多吧。”
“没有恋人吗?”
“恋人我是不找的。我讨厌麻烦事。”
“固定的男人太麻烦。”
“嗯。”
“可是有时会特别想干,几乎难以控制。”亚由美说。
“不过想发散这个说法,更合我的口味。”
“想拥有一个丰盛的夜晚,这个说法怎样?”
“也不坏。”
“不管怎么样,仅此一夜,不留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