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罕布什尔深秋九月,我们一早醒来,倚着曙色浸染的窗户,凝望南面的基尔萨奇山。窗外那棵硕大的枫树把整个山坡烧得彤红。早晨一天天火热起来,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厉害,就像儿子终归要超过父亲。我们走到野外,踏着寒冽的露殊,审察一夜寒风的辉煌遗迹一一新枝乍地红了,先前红了的枝叶一夜间成了一簇簇燃烧的烈火。真是万木争辉,谁都不甘示弱。下午,我们带上加丝,漫步在无边的秋野。这条披着橡树叶儿似的毛发的小狗,蹦蹦跳跳走在我们前头,忽而蹿得老高,追逐着一片翻飞的叶子。多半儿,我们会顺着通往拉吉德山西北坡的土路,穿过红灿灿的橡树和枫树林阴道,穿过黄碧碧的野桦林,一直走到新加拿大。山的下坡,树叶落了,露出了山谷。在这些四月以来最晴朗的日子里,我们极目远眺,山谷对面,佛蒙特州的山山岭岭,历历在目。狗儿欢蹦欢跳.我们的心也不胜欣喜地剧烈跳荡着。此时,这里的景色一如意大利陶器或大歌剧,优美动人。
要么,我们就在鹰潭周围低低的土路上款款而行,走过南端那座摇摇欲坠的桥一一潭水从桥下源源流向黑水河的支流,来到海獭出没的沼泽边,疤疤结结的枯朽的白杨树干锥子似的插在湿地上。驻步伫立,潭子四周一片姹紫嫣红,令人惊叹不已,低矮的树棵棵染上了橘黄色、朱红色、粉红色、锈红色,银灰色树干和绿幽幽的冬青杂陈其间,好一块集了天底下最有异国情调的色彩织成的粗花呢毯。一眼望去,绛紫一片;细细察看,却寻不出一丝儿紫色。随后,我们往回走,不论从哪个方向回家,一想到即将见到的情景,我们激动不已,心血沸腾,仿佛那景象我们永远是初次经历:房子浮坐在秋潮中央,黄烛似的树叶映着本色的库房,不规则向外延伸的白屋,嵌着绿色的百叶窗,衬托着拔地而起、红烈烈的野枫。屋子的后面,拉吉德山兀然而立,烂漫的山坡疯狂地展示它不同色彩、不同形状、不同质地的画册。我们正置身子这肌肤艳丽然而佳景难留的秋色之中。
要么,我们开车一一这是多么危险,谁还有心看路呢一一到深深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地方去。车子在八十九号州际高速公路上飞驰着,直奔康涅狄格河谷。我们沿着开阔的谷底爬上高高的谷坡,蔚然壮观的峡谷风光一览无余。这是秋天慷慨的馈赠。远方,低低的山峦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焰;近处,一片叶子挡在眼前,还有一棵树,嵯峨而局促地挺立在那儿;最胜是远近之间的景致。距离产生了某种暂时的和谐与统一。不近不远处,色彩争艳,令人眼花缭乱。我们的车子在那些淑静的一一只是在別的季节里淑静的一一山山岭岭间穿行,跃入眼帘的是叶子,是树,是一幅幅风格豪放的表现派油画。斑斓的色彩忽而散开,忽而集拢,令人目不暇接,直叹此乃人间仙境,造化神功。过了丹伯里,一0四国道以东,拉吉德山{滑雪爱好者冬天的圣地)以北,有一片空地。山地在这儿豁然开阔成一片旷野。这片面积与鹰潭相当的空地,平展似宁静的水面。十月,我们总爱在这儿停车凝望。这块小不溜儿的平原那边,又是逶迤起伏的群山……从弗兰克林回来,我们取道东安多弗城至安多弗村的那条偏僻的小道。这条狭窄的小路起起伏伏,经过一座座荒废的农场,一幢幢高大的农家房屋,有的农场,屋边榆树依旧;有的牧场,虽开垦于两百年前,但至今没有长满青草,依然瘦石嶙峋。有两幢富丽堂皇的十八世纪房屋(其中有家庭基地的那幢的主人原是巴切尔德总督)矗立在路旁。那些装着白色护墙板和楣窗的乔治式房屋方方正正,傲然挺立,从里面可以远眺崇峻雄伟的基尔萨奇山;在不远处与周围奇丽的秋景斗妍的拉吉德山南坡也清晰可见。
接着便是树叶凋零的时节。叶子红了,叶子暗了,叶子扬扬洒洒地落到地上。先红的树先掉叶儿。沼泽枫的枯叶撒满潮湿的泥地,当后面山冈上树木开始落叶纷飞的时候,它们便只剩光秃光秃的枝梢直刺寒空。跟着,桦树、白杨、榛树,还有那棵参天古枫,相继卸去各自的衣装。叶子们先是一片两片地在清凉、酸涩的空中打着漩儿;接着,十几片五光十色的叶子且舞且蹈,颤颤悠悠地落到银灰色草地上;最后,成百成千的树叶漫天飞扬,把天空挤迫得喘不过气来。它们彩练似的飘啊滚啊,在凄冷的晨幕上描画着旋荡的寒风踪迹。哦,伫立林中或屋边,一任凉意袭人的秋风吹拂着头发,红灿灿黄莹莹的叶子从四面八方丰厚而慷慨的树上不断飘来,轻抚我的面颊。惟有橡树岿然不动,决意要把它茎脉清晰的黄叶珍藏到寒冬,甚至早春。
雨是这番烂漫秋色的大敌。有些秋天,红的黃的叶子正火烈烈地闪烁着,突然的三天寒雨洗尽了所有的色彩。秋雨打落了艳丽的叶子,汲尽了它的色汁。当你漫步在褐色土路上,你只要信脚踢起一片落叶,就会发现叶子的肖像完整而清晰地印在泥土上,就像是小学生用的赛璐珞复印纸印上去的一样。这些年,壮丽的秋色短暂、兀然而炽烈。然而,哪一个秋天不是炽烈的呢……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
有的人毕生独爱秋天。在他们眼里,萧索的寒冬是秋之预言的实现和完善;春亦不过是秋的一段序曲,夏天则是微微倾斜的长廊,通向一年一度的绚丽烂漫。我们爱上了这焕发着勃勃生机的衰颓景象,仿佛我们是一群追逐女色之辈,厌倦了滑嫩肌肤下紧裹着无穷活力的十九岁的窈窕淑女,偏偏爱上更松软、更端庄,秘密地迸泄着生命火焰的三十岁的少妇。我们不去追逐亭亭玉立的少女或羞花闭月的美人,独钟情于满头银发、颧骨凸出但风韵犹有的年届半百的老妇。
我们这些挚恋着秋天的人,心中渴盼的正是十月枝头的红叶。要是谁在五六月里见到了这种叶子,那可真叫人寒心。那不是经风傲霜而渐渐成熟了的叶子,而是病态一一火烧病、枯萎病,要么就是除莠剂害的,再不就是虫灾,或者早衰症一一学着秋天壮丽的样儿灿灿然起来,就像儿童患了可怕的少年衰老症。但是,到了八月,在新罕布什尔,我们会很自然地寻觅着跳荡在枫树枝头的一抹真正的天赐的火红。是的,就是在八月,在那忽晴忽阴、忽暖忽冷,忽而是风暴大作、忽而是月光皎洁的变幻莫测的八月,一夜轻霜暗暗地挥动着画笔,一点一点地涂抹着瑰丽的秋景。中午,还是那么酷热、干燥,草垛烤得焦黃,行人被热浪蒸腾得奄奄一息,一见到湖水便匆忙扔下肩头的行装,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然而,清晨依旧是寒意袭人。在格伦伍德,我们一早起来,就生上火炉,烤走一夜寒气和寒露的湿气。这时,我们透过浓浓的晨霭,凝视窗外,暗自发问;山冈上是否添了几许新红?
今天,天气会暖和起来,说不定午后还要热上一阵。但是,天空如此晴朗,晚间肯定又是夜凉似水。你看,天上那些个星星,成千成万,那么明亮,那么耀眼,今宵又将是一场寒霜。什么地方什么人家的西红柿怕是保不住了。今儿中午,我们正在黑水饭店吃饭,一个老头刚跨进店门,就朝柜台边的另一个老头喊开了:“你家园子挺过来了?”
碧苍苍的树上出现第一片红叶的时候,秋从此蔓延起来。绿茵茵的山坡上便有一棵树披上一色红妆,那是成百上千枫树中的一棵,率先朝着这无边无际的碧色屏障开火了。随后,到了九月,沼泽枫繁茂的湿地上开始了火光烧天的总攻势。沼泽枫领头,跟着是小树林和乱丛棵子。这些很不起眼的小树棵棵,在春夏季节,为草原边的湿地默默奉献着微薄的绿阴,在高大的橡树和榆树(这种树,即便是在新罕布什尔,如今也很稀有了)主宰着的风景里,在黑魃魃的糖枫林中,谁还会注意到它们呢?但是,一到九月,它们全都粉墨登场,一层风采。沼泽枫是秋的前卫。它们在寒森森的晨幕上闪烁着,宛若朱红色珐琅,璀璨夺目。当山冈上的岩枫极力保持住夏日的那份青碧,甚至暗黛,这些沼泽枫正纷纷怒放着,恰似国庆的焰火……
秋天,是麦氏①苹果的季节……博恩果园种着三十七个品种的苹果。但是,在他们出售的苹果中,百分之九十八还是麦氏。夏末,我们驱车经过博恩果园,望着沉甸甸密匝匝的红球球压弯了树枝,心里直巴望开摘的日子早些到来。麦氏苹果刚熟时,味道并不比“美味”或“史奶奶”②好多少。爱吃正宗麦氏的人往往还要等上一段时间。熟透了的麦氏,一口咬下去,甜中带酸,细细品味,酸中有甜。嗨,那口味,那脆生生的质地,那才叫苹果呢!真是秋天慷慨的馈赠。质地脆嫩的果肉固然可口,但我们的内心深处,同样渴望着苹果之真髓的那甜润润的螯刺……我说的是苹果酒。
每年十月,品尝第一口苹果酒的时候,我就回到了一九四四年秋天的那个下午。那天,我和一位新结识的朋友到野外作了漫长的散步。那是一个我永远珍惜的日子。人漫长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毫无痛楚的日子铭刻在心房里;然而即便痛楚,也是如同果酒一般甜美的痛楚。一九四四年九月,我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新罕布什尔南方的一所预科学校学习。在那里,成日成夜地与那帮野蛮的浑小子生活在一起,举目无亲的我在无望的焦虑中学着拉丁文,暗自里不知流过多少泪。那些律师或经纪人家的少爷们,满头金发,厚厚的嘴唇,总是傲慢、冷漠地瞅着我,那不屑一顾的模样真可恨。有一次,我向一个神情沮喪一一我只愿意与这种表情的人说话一一的人问路,他声称自己对这儿也是一无所知。于是,我们结上了至死不渝的友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这位新结识的朋友相伴到郊外散步。我们沿着小城周围的土路走了四个多小时,差不多绕城兜了一圈。环城马路上,人迹罕至,那时汽油供应限量,这里更是车马之声不闻。土路附近,有好几座农场,有的密密匝臣地长满了庄稼,有的还没有耕种,是战备农场。土路上很干燥,灰蒙蒙的,不过空气倒很清凉一一苹果收获时节嘛。我们一边谈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踱着步子。我们从战争一一战时该做些什么,战后又该做些什么一一谈到毕业后的打算,谈到各自的父母、人生理想……就这样,在这澄明碧蓝的天空下,我们推心置腹地谈着彼此最珍爱的东西。我们漫步在新罕布什尔郁郁葱葱的榆树下③,漫步在饱经风霜却依然蓊蓊郁郁的橡树林中,漫步在胭脂般瑰丽动人的红枫里。我们走得很乏,于是抄了一条很窄的小路回校。小路是那么静谧,好像从来没人走过,是我们第一次发现似的。剛转过一道弯,只见一幢高高大大的白色房子耸立在眼前。房子前面是一块宽阔的草坪,草坪靠土路的边上有一棵榆树,榆树的浓阴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只空玻璃杯和一只盛得满满的茶色大水罐,旁边一块木板上写着:苹果酒,五分一杯。
什么人想出的主意:十月灰蒙蒙的路边,苹果酒。真是绝了!显然,三十年来,说不定一千年来,我们是第一批顾客……过道上,传来了“咣”的关门声。跟着,一位身着便装、腰系花裙、身材高大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