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粗略地记得,主子夜间杀过的太监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至于为什么没杀宫婢,那是因为从六年前开始,主子身边再没有用宫婢伺候过。
甚而至于,整个皇宫的婢女数量也少得要命,已经很久没有从宫外招用婢女了。
福海自认自己是个八面玲珑又忠心耿耿的奴。才,可即便如此,有好几次还是险些被主子摘了脑袋。
他记得最吓人的一次,是他给主子递汗巾,没有稳妥地放到主子的手中,令主子握了个空,为此,他被
惩罚跪了一个晚上。
当然,对于太监来说,每天跪来跪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他毕竟是“有身份”的太监,已经有好久没有跪这么长时间了。
跪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他是被徒弟们给架起来的。
就那样,他还得一瘸一拐地去伺候主子,——这也是命,是当太监的命数。
遂,福海在皇上面前越来越谨慎小心,生怕自己哪天稀里糊涂地被摘了脑袋。
今晚端人参菌汤过来,他也是提心吊胆的,还有一层顾虑,是因为主子之前有一次喝人参汤,不小心洒在了身上。
那次,福海挨了一顿骂,虽然没有罚跪,可被扣了半年的月钱,心疼着呢!
他担心今晚主子会忆起那回的事儿,再跟他找个茬儿什么的,指不定又要挨什么罚呢!
令他没想到的时候,皇上今儿心气很顺。
打坐结束,收势后缓缓起身,坐在了龙榻上。
福海赶紧把汤盅放在主子手上,看着主子喝下去。
“皇上,您觉得这菌汤味道如何?”接回汤盅,福海讨好地问道。
穆离点点头,“还不错,没有菌子的臊味。”
这就算是夸奖了。
福海轻轻舒气,躬身等候吩咐。
“好了,你下去吧,朕要歇息了。”穆离微微侧头,望向不远处的烛火,“把所有的蜡烛都熄灭,朕想好好睡觉。”
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六年之久,大太监都习惯了每天出寝宫之前为主子熄蜡烛。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主子好像不信任他似的,每晚都要吩咐一遍。
“遵旨!”领旨之后,他端着汤盅,一根根吹灭寝宫里的蜡烛,直至整个大殿变得一片漆黑。
随后,福海凭借记忆,摸出了黑咕隆咚的大殿。
殿门被关严实,黑暗中的房间更加静谧,穆离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渐渐的,熟悉的窒息感袭上来,他不由得抓紧了榻上的被子。
本来应该躺下的,可是今晚他却不想这么早就臣服。
是的,臣服。
以往每次被窒息感侵袭,他都会躺在榻上,蜷缩成一团,瑟瑟的,等着睡着的那一刻。
今晚,他不想再那样,——谁能想到,白日里雷霆万钧的一国之君,到了夜晚竟然会变成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他苦笑着摇头。
惶然站起,逼迫自己在大殿内游走,他跟自己说,必须走,不然,就永远被这无尽的黑暗给压制了。
然而,走了没几步,他就被自己绊倒了。
摔在地毯上,身体毫无痛感,可是心却疼了起来。
那是一种失望乃至于参杂了绝望的痛,让他的心感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熟悉的寒冷。
“程芷衣,我想你……”没料到,出口的却是这几个字。
说出来之后,他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六年了,六年时间里,他从未把这种情绪宣之于口,他认定了,只要他不说,她就会真的走出他的世界。
可是他错了!
就算他不说,她还是活在他的心里,一刻也不曾离去。
思念表达出来,即便他知道,那个香魂已去的人是不会听见的,可还是令自己有了些微的安慰。
摸着地毯上的镂花,他歪着头,想起了曾经的一幕。
那次,她被巫医换回了性命,醒来之后,光着脚丫跳下龙榻,就是踩在这地毯之上的。
尽管那是几年前的事情,尽管这地毯已经更换了数次,可他却觉得自己触摸的这块地毯,就是女子曾经踩过的地方。
遂,深情地抚摸过后,他竟然躺了下来,脸颊贴在地毯上,就好似与她肌肤相贴一样了。
心里又想起了跟她的床笫之欢,那是刻骨铭心的爱,是他记忆里的瑰宝。
即便她是那般的不愿,即便每次都是他强来,可他还是无数次沉浸在爱的回味里,感受那夺来的幸福。
在地毯上躺了好一会,把曾经的美妙滋味完整地复习了一遍,穆离这才支起了身子。
好吧,还得起来游走,不能去榻上苟延残喘。
这么想着,又站了起来,步子缓慢地前行着。
这一次,行走的路程比较长,一直走到了窗边,直到踢上了窗下的墙壁,他才停滞不前。
脚趾传来的痛感让他有了几分颓丧,转身,准备往回走。
可是,走了没几步,又撞上了桌角。
这次,碰到的是下。身,闷闷的痛让他又感受到了绝望。
再没有往别处走,而是缓缓地坐下,背靠着桌子腿,头也靠在了上面。
下面还在痛,他却不管不顾,甚至,他在心里轻声念叨,“痛吧痛吧,最好变成福海那样的人才好呢!”
可能是刚刚折腾得倦了,加上一整天都在上朝、批阅奏折,他忽然有点想睡觉。
于是,摸索着,扶着桌子站起来,往龙榻的方向走去。
本来就是由榻边走过来的,可是想要回去,却难上加难。
他在黑暗中游弋着,撞到了这里,就向别处走,撞到了那里,再向另外一个方向摸去。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摸到榻边。
穆离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离龙榻越来越远。
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反抗黑暗,第一次离开榻边在大殿内游走,没想到,却再也回不到榻上去了。
许是骨子里就有一股抗争的劲头,绝望到了谷底,不服输的精神一下子窜了出来。
他不相信自己回不到榻上去!
偌大的苍域国他都可以统治得很好,辛狄和西池这两个不大不小的子国他都能完全驾驭,怎么能被眼前的漆黑给打败呢!
遂,他站稳脚步,沉静心神,竖起耳朵,听取周遭的声响。
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了许多未曾注意过的声音。
有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声;有墙角虫儿窸窣的爬行声;有烛泪再次凝成蜡烛之后轻微崩裂的声音。
随后,他判断出了床榻的方向。
因为那里有幔帐轻微拂动的声音,还可以闻到龙榻里散发出来的木香。
这一次,他不费力气地走到了榻边。
六年了,他终于可以跟这寝宫里的暗黑之神说一句,“我龙穆离终于战胜了你!”
是的,他终于战胜了黑暗!
这不是他心里的黑,而是切切实实眼前的黑。
因为,就在女子血崩离世的那一天,当他眼中看到的大滩鲜血由红变黑之后,他就间歇性失明了!
是的,失明!
那个曾经拥有夜视能力的人,从那之后,夜晚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换言之,黑暗之中的龙穆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只要夜晚来临,他的眼睛就失去了光感,什么烛光、星光和月光,他都感受不到。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一时悲痛所致,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福海。
可是,一个月之后,晚上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便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白天还好好的,不耽误上朝,照常批阅奏折,看任何东西都跟以前一样清晰。
可是一到晚上,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这等蹊跷诡异的事情,除了“报应”二字,还有别的解释吗?
许是出于一国之君的尊严考虑,许是心甘情愿“遭报应”,许是觉得再精湛的医术也治不好这个闻所未闻的怪疾,总之,他秘而不宣,把这间歇性的眼盲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
可是,这种独守秘密的孤独感是很折磨人的。
每个夜晚,当他让福海熄灭蜡烛离开之后,他便开始在黑暗中窒息。
榻上,他辗转反侧,却不敢去触碰跟她相关的每个记忆,他怕,怕蚀骨的思念和这黑暗合在一起,变着法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直到今天,他终于敢反抗了。
因为,今天是她过世整六年的日子,也是那个孩子早夭的日子。
想到那个未曾谋面就失去了性命的胎儿,穆离的心又难以遏制地痛了起来。
在跟胎儿交流的时候,他曾经萌发过一个想法,那就是,等这孩子出世,他会取消那场早就约定好的滴血验亲。
不管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认定是龙氏血脉,且将来会让这孩子继承大统。
至于女子,他也不会计较她的言语之失,更不会去寻那个所谓的“奸。夫”,他要用余生的时间去感动她,跟她们娘俩成为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可是老天很残忍,连这么卑微的愿望都没有给他实现的机会。
——一个皇帝,愿意迁就一个对他排斥甚至是厌恶的女人,愿意接受一个可能不是自己骨血的孩子,难道这还不够卑微吗?
穆离捂住胸口,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他以为,今后的日子会跟过去六年一样,继续在这种煎熬中夜夜挣扎。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令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过去所遭受的种种,不过是命运的捉弄。
………题外话………可是他错了。
☆、118。118陈年旧情
歇业六日,慕雪回春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繁忙状态。
几乎每一个登门求医的病患一开口并不是述说自己的病情,而是由衷地对芷衣说一句,“成大夫,您能死里逃生,真好!”
各种滋养补品堆在大堂一角,跟小山一样高,都是芷衣推不掉的盛情。
遂,她索性让虹彩把这些东西都转赠给需要补养的穷苦病患,倒也落得心里坦然。
经历了这么一场意外,她发现冬儿这孩子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不仅更加懂事,似乎还有了心事,偶尔会坐在角落里发呆。
芷衣不免担忧,怕这孩子的心理出了小问题鱿。
可每当她问冬儿在想什么,他马上就会笑着摇头,“没有啊,娘亲赶紧去给人瞧病吧!”
这让她倍感焚心,连看诊的时候都有点心事重重。
而芷衣的心绪不宁,同样落入了一个人的眼中,他也跟着忧心。
这个人就是慎王爷龙耀琛。
芷衣苏醒后,他曾要离开慕雪回春,想要住进隔壁客栈。
腿伤是需要慢慢调养的,总不能一直在医馆叨扰,并且,任哪个医馆也没有让病患久住的先例。
就在他跟芷衣道别的时候,她却出言挽留。
“公子如果不嫌医馆条件简陋,就暂时住在这里吧!”相认之后,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她都称他为“公子”。
“会不会太过叨扰……”耀琛迟疑着,实则心里很想留下来。
“不会不会!”廖婆婆第一个出言相劝。
耀琛望着她,目光有点茫然。
听芷衣说,这廖婆婆是宫里的老人儿,但他以前在宫中从未见过这个老妇人。
还有那个虹彩,他也没有什么印象。
并不是因为他记忆力不够好,相反的,他之所以才学渊博,很大程度是因为记忆力超群。
其实,宫中大多数的太监和婢女他都没有见过,也很少有人见过他,只因从十岁起,他就喜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