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靖点点头,拍拍韩三,叫他只管去歇着吧,自己转到后面来,妻子旖旎不在房里,只有使女蕊儿埋头针线,见孙靖进来,便告诉他娘子不在。
“娘子哪里去了?”孙靖随口一问。
“不知。许是在后园。”
孙靖不怒而威,年月久了,家人们都晓得他的脾气,并不怕他,皆因敬他,一个个都服服帖帖的。蕊儿是旖旎陪嫁来的使女,八年了,旖旎同孙靖关系日渐冷淡,蕊儿却一直颇受孙靖喜欢,常说这丫头心地纯真,煞是可人,莫要太拘束了她,扼了天性。刚来时,蕊儿叫做梦蝶,附着李义山的诗,孙靖素来不喜李义山,又嫌这名儿拗口难念,旖旎便问改做什么,正好母家送来两盆带蕊海棠,便随口改叫蕊儿,旖旎自是不太高兴。
“给我梳头换衣服,此时便要出去。”孙靖坐下来。
蕊儿不动,站在那里只是笑。
“怎么了?
蕊儿看他,仍旧不动,孙靖越发觉得古怪。
“究竟怎么了?”
“估摸着娘子就回来了,相公等一等吧。”
孙靖看着她,水嫩的皮肤微微泛着红晕。莫不是阿拟妒心所致。他异常敏感,口不应心,不过一句话,能辨上几天滋味,并以此为善解人意。总以为旁人也如他一般,偏要执拗孙靖言不由衷,弄得他几次拂袖而去。想来是他丈夫还能如是,似蕊儿这般朝夕伺候他的侍女,可如何过的日子。
“我便略坐一坐。若还不来时,还是你梳。”孙靖笑道。
“是。”蕊儿欣喜。
此时屋里只有孙靖和蕊儿两个,青年男女本来气息交通,何况孙靖是主,蕊儿总觉得相公在瞧着她,颇为尴尬,日影又似中了箭,毫不动弹。蕊儿脸上红潮越发直逼耳根。孙靖确实正盯着她看。梨蕊偷香,花开不抹而红,有趣,真有趣。孙靖性喜恶作剧,此时偏不同她说话,打破这闷局,只直盯盯地瞧着她。蕊儿急得不行,心跳都撞门叩耳了,分明坐在当地,却好似鱼捞出了水,鼓着腮帮子劳神费力。只觉得气息微薄,呼吸艰难,失魂落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
脚步环佩之声入耳。孙靖故作一声,道:“等她不来,还是你来吧。”
蕊儿失魂回身,定了定神,隐约听得娘子耳铛之声,缓缓笑了。
“娘子回来了。”她起身要去相迎,身形尚未协调,脚下一软,晃了晃,越发脸胀得通红,跑去门口迎候。
孙靖看着不觉笑了。听得旖旎声音,立时正色。
女人多有颇为敏感者,更何况如旖旎这般小心慎微许多年者,本来木然的,也早炼出来些了。屋里的气氛让她顿觉异常。蕊儿两颊绯红,孙靖坐在正中,环顾四周再无他人,旖旎心中疑云顿起。
见过孙靖,仍是往日严肃面庞,实难亲近。
“我此时便要出去,给我梳头更衣。”孙靖关照。
“是。”旖旎取过梳子近前来。
孙靖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蕊儿,闭目养神。
“官人今天有礼仪么?”旖旎问。
“没有,平常服饰即可。”
“是。”
梳头更衣,整个过程孙靖就如个泥塑木雕的一般,最多抬抬手配合一下,完事之后,抬腿便走,旖旎酝酿许久正想要同丈夫说两句,正式擦身而过时。望着丈夫三两步出门去了,心中不免怅然。瞧一眼怪异的蕊儿,傻呆呆的站在一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七
山景苑是城中有名的酒楼,正映着虞山景致,十分好地界。掌柜的钱泰,读过书,没有功名,颇能附庸远近文人,妆点锦绣楼阁,故而生意奇好。
孙靖从家步行到此只片刻而已。酒保熟络络将他迎进门去,钱掌柜瞧见,忙迎过来,孙靖冲他微微点头,掌柜的便笑着把他往里面引。转过屏风,就见张赵二都头面对面坐在当地吃酒。
“啊呀,御史相公也来吃茶。”两个都头满面笑容起身施礼。
孙靖掩口须略翘了翘,像是一笑:“既然这般巧,同吃一杯。”两个都头兀自有些拘束退缩,孙靖倒是全然不顾,直到他们面前,反伸手请他们坐下。两个都头互相瞧了瞧,尴尬地咧出一笑,像是凳子上有钉的模样,慢慢贴下去。
他们是武夫,吃文人这般相待,受宠若惊,孙靖却是要用着他们。宋时有个钻天打的行当,便是小吏,梁山贼首宋江也曾做过。这些人平日里互相交接利用,钻天打煽阴风点鬼火的事,最是做得,文人谓之行同狗彘,乜斜了眼瞧他们,只有武夫同这班人素来交往,如今宋江逼近,管不得许多,左不过是些银子的事,只要有信,便喂饱了他们不妨。
“汉子吃茶变没意思了,吃些酒吧,总是我来便是。”
“这如何使得。”两个都头连忙摆手。
八
“宋江攻克常州了,果然只抵了三日,这叫我如何让姆妈宽心。”孙靖快步走在廊下,忽然便站住了脚:“不如且休提起,看看后面如何。若是宋江不在常州生事,多少好开这口。只是若又杀了人……”孙靖立在当地,沉吟不前。
“怪事,这宋江也是怪事。攻常州竟以士卒蚁附,火炮哪里去了。只能想作是高俅童贯伸了手了。再没其他计较。罢了罢了,先进去瞧一瞧姆妈面色怎样,再瞧说是不说吧。”孙靖踩着一脚燥热烦心不已。北寇南来,便是这气候也不对了。
待转到姆妈门口,本来就有些心浮浮的,忽然“哐嘡”一声,把他那身子领了一领,“啊也,怎么回事。”孙靖连忙跳进来,目光飞腾过整个屋子,母亲同几个丫鬟在里面,桌上一只花盆碎在那里。
“怎么了?”孙靖瞧着姆妈面色有些不好,再看几个丫头,一脸茫然。那近在花盆前面的,大约是见主人进来,有些害怕,吃他一问,越发不敢答话,只把头低得贴到胸口,怎么也瞧不见她面孔。
“啊,没事。碎了个花盆。”孙母淡淡一笑,吩咐丫鬟们:“你们且退下去吧,花盆少时再收拾。”
丫鬟们应了,轻轻退出去,有个会心思的,还要探进来关门,孙母道声不必了。孙靖并不即刻就问,想待丫鬟们走远些,母亲便先开口了:“这征兆不大妙啊。”
是啊,孙靖也觉得奇怪,那是写字的地方,如何老大一个花盆碎在那里。母亲还是带着笑慢慢讲起来:“我想着瓶因要接过来住,便叫他们找些料子出来备着,待她来了,给她做两件衣服,你瞧,才在那桌上放一放——为是要撤块地面出来,便叫他们把那边花盆先搬一搬,谁知走到那里便听得‘哐嘡’,没跌没碰的,它自己便碎了。”
孙靖望着那桌上一片乱土杂屑,料子,早已覆盖得瞧不见。母亲虽然不动声色,眼中闪着无奈,叫他这做儿子的看来就难过。
“姆妈,我本来正有宋江的信来告诉你:他们破了常州,士民无犯。”
总料不到,相机而行的最后,既不是说也不是不说,而是扯了个谎好叫她放心。
九
一对牛角辫似拨浪鼓一般跳动,这孩子脚下还有些不稳,却只顾往前飞奔,像是小狗儿滚在草堆里一般欢快,摆着两只小手,忽然脚下一疋,倒翻在地,顿了一顿,哇哇大哭起来。孙靖远远地看着,不禁笑了。这是要讨嗲了吧。原先最讨厌小孩哭,到了二十四,不觉也变了——果然,后面一个老妇人快步奔来一把把孩子抄起,那孩子却越哭得响了。老妇人身上已经背了两个大包裹,手里还挎着个篮头,把那孩子搁在肩上,领置锒铛地飞奔去了。方腊一走,这些躲到乡下的百姓才回城来几天,如今又要逃难了。只有孩子们不知世事,当是春日郊游,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欢喜不尽。
“贼来要逃,官兵来也要逃,这算甚事。”韩三抱怨。
“没法子,贼穿了官兵衣甲,你便拦也不好拦,这城墙也没半点用处。”
主从两个驱马向前。寒风将前面人群破得零零碎碎,扶老携幼,哭喊不断,尽似不支的模样。孙靖看得心中不忍,对韩三道:“回去你派两个人瞧一瞧,有那孤寡走不了的,没处去的,接到北门外庄子上去住几日。”
“诶。”
催马慢慢跟着人群,城墙就在眼前,孙靖瞥见马回角落靠着一个行脚僧。这不是文用师傅么。他连忙跳下马来走上前去,深施一礼:“师傅如何在这里。”
“啊,孙郎。”文用师傅看着孙靖长大的,这时笑呵呵立起来,“孙郎这是往乡下去?”
“正是。听说宋江前锋到了苏州,我便下去归置归置。师傅不是往北方云游,回转了?”
文用师傅瘦而黑如枯木的头点了点,笑道:“我在北方听说官兵南征,要杀这班吃菜事魔的贼子,我便回来瞧瞧,看那毁了的庙宇,能起的再化布施起起来。孙郎也晓得,靠那正经大庙里的法师,却没功夫管这些。”
“师傅宏愿。只是回来得早了些,如今这里正兵荒马乱,流贼四布,走在外面危险得狠。不如到我庄上去且住两日,待安定了,再行那功德如何?”
“诶,不必。”文用师傅笑得更如老树一般裂着隽纹,“孙郎只管自去,我已同个道人有约,在他白鸽峰上草庐里闹两日,便也可以了。”
孙靖听得笑起来。从来僧道不同路,文用师傅有趣得紧——“既然如此,也不好强求,师傅小心些。”
目送那堆干柴撑着僧衣慢慢耸去,孙靖笑赞一声,同韩三牵马出城来,却见一片纷乱,方才那一派沉闷的百姓,如今惊似吃妖怪照着他们挥了一苍蝇拍,满地奔走乱撞。
“怎的了?”孙靖站住脚,细听那百姓们口里喊什么,一片乱嚷,辨不出来。几个人撒开手脚直跌过来,有个走得慢了些,把前面的一推,噼噼啪啪一时三五个人跌在孙靖面前。
“作怪。”弯下腰去轻拍了拍一个倒地的壮年汉子,究竟什么,慌成这样。
那汉子抬起头来,兀自抖索索的,身子蜷得似抽了骨头——何至于此。那汉子倒认得他,“这更好了,你休怕,且说我听,究竟怎的了。”
“有强盗,这里有强盗。”那汉子答得没头没尾。孙靖眼光里扫见韩三已经握住了刀把在朝远处张望。“这孩子,还是这般当事。”
“哪里有强盗,你们瞧见了。”
先是点头,然后摇头:“没,并不曾瞧见,那草堆里,有个死人。”
“死人?在哪里?”孙靖望过去,人群兀自乱撞,瞧不出他们在哪里瞧见的,便拍了拍这汉子,“你且起来,指与我看。”那汉子连连摆手。
“起来!怕什么,都是死人了有甚可怕的。”孙靖不由他再摆手求告,一把拖起来便架着往前走。“死人,哪里来的死人。自打听说梁山草寇要来,怪事便多。”
“怎么了怎么了!”身后响起吆喝声来。城楼上官兵也惊动了,下来了五个人,远远地便高声喝问。孙靖招收叫他们过来,说这汉子瞧见个死人。
“死人?莫不是魔教的残余,自己火并了。”
“瞧瞧去。”究竟孙靖水里火里带了他们两月,都没二话,便跟着过来,三五步便差点有个百姓撞上身来。
“做什么,不要怕!”那士兵喝叫。
那汉子也不曾亲眼瞧见,便指给他们看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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