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不要怕!”那士兵喝叫。
那汉子也不曾亲眼瞧见,便指给他们看惊叫起来的地方。自己站得远远的,不敢走近了。
“也是,难为你了。不要怕,站一站,待我去瞧来。”孙靖安抚他一下,韩三跟着,同了士兵们走近那草堆,矛尖伸过去拨开乱黄,一眼血糊炸满。
“啊也。”众士兵都纷纷掩面。
“这是谁。”看见的只是胸口,兀自飚着血,孙靖接手抄起长矛分出个面孔来,那眼珠久埋暗中,如今突见光亮,那聚了不知多久的力道都放在了那一闪。
“啊也,赵都头!” 。。
十
“如何,抬进去寻大夫?”
“不行,他伤得过重,移动不得。快,去寻个大夫来。”此时纷乱的人群早已复合,且比早时不同,都聚拢在外面等着。虽然不敢瞧,百姓们都等着个准信。孙靖立在那里,只听见谣言纷纷,道是有人瞧见梁山贼寇夜间杀过来,如阴兵一般,不见头颅,只见齐刷刷的脚,阴森森的矛,可叹,这说法编得,倒也真吓人。不过瞧这赵都头,却是被武器所伤,胸口裂开,乃是重刃,非是刀剑,该是斧子。到这时候,不由人不想,那宋江的前部,闻说便是个叫黑旋风李逵的,惯使板斧的杀人魔头。
那日山景苑吃酒,张赵两个都头说奉命要押那班倭人去苏州,如今却剩他一个躺翻在这里么。
“大夫怎么还不来。”
“瞧这样子,怕是支撑不住了。”
自然,自然。你看他口里不住地涌血,照这般,顷刻就死。众人面面相觑,俱无办法。若是伤口小,还可以拿布来堵一堵,这般大一个口子,胸口剁得翻开,险些削了人做两半,便是手上拿条褥子,也盖不下去。
寒风里早已布满血腥,好在不是夏日,不然苍蝇早四处嗡嗡乱叫。虽然非亲非故,实不关己,孙靖自己胸口也好似填了个血块,闷闷的。不论如何,近日总是不吉,不吉。
“做什么,做什么?”一个站近的士兵忽然朝着赵都头问。
那白得似风干的柚子衣一般的嘴唇微微飘动,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真在动。
“啊也,他似是要说话。”
伍长也不向前,叫那在近处的士兵“你听一听”,那士兵顿了一顿,伏下身来,仔细听了听,却摇摇头,辨不出来。都头更艰难,挤动眉毛,嘴又飘了飘。士兵又伏下来听,还是听不真。都头恼了,吃力地摇头。
孙靖不耐了,分开众人,凑到近前。
都头嘴唇微微颤动,似要开口,却忽地呕出血来,连续不止,浑身抽搐起来。坏了,这是要去了。有那不忍看的,别过了脸去。孙靖瞧瞧韩三,倒是敢直视着,甚好。这孩子持力还是有的。
问不出什么来了。待再看过去,赵都头头已歪在一边,口里仍淌着血涎。
又一条人命。
十一
马蹄扣着石子路,清脆悦耳,像煞落雨一般。一路颠到门前,主从两个都跳下马来,把鞭子丢给迎出来的从人,快步往里面奔去,直转书房。仆从们见了,互相厮看,照着如今的情形,都觉来有事。
孙靖早已不管这些,推门挥笔写了封书递给韩三:“你去苏州一趟,带两个人。不管病不病的,定要把景家娘子接过来。”
韩三迟疑一下,还是问:“会不会叫苏州那边生疑?”
“管他生疑不生疑,我只要人到。去吧。”
韩三领命,转出去了。孙靖又折去偏门,正巧远远望见赵信,便喊过来:“巧得狠,我正寻你。招呼起人来,家里所有暗门密道全部启用,你带着他们操演,明日这时候,我要一声令下,便能各就各位。”
赵信看着这意思,便明白了。
“再有,下人们安抚好了,休叫走漏风声。”
“明白。在外面瞧来,我们这里还是一如平常。”
孙靖点头,叫赵信去吧。强盗穿了官兵衣服,城墙不能用,便只得用家里的壁垒了。悔了,真真的悔了,早该把瓶因接来,真要出甚事,苏州那班吃酒作乐的能保得住谁。孙靖这表妹景瓶因是小姨留下来的孤女,她那一房,阖门只剩了这一点骨血,怎能叫她有事。孙靖脑中又闪过年初时候那一幕。那时方腊来犯,他在苏州守卫,那日在城上巡视,远远地望出去,近墨色的天下压着个妇人,那妇人好似是吃这一天沉重压得脚里没力,摇摇晃晃的,手里还牵着个孩子。他忙叫打开城门,同韩三飞马奔出去。待到近了,大吃一惊,竟是小姨。连忙翻下马来,瞧她已经伤了,肩头吃了一刀。那孩子在一边呆呆站立,倒是一点不哭不闹,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母女两个俱是布衣,仍吃乱贼伤害。
小姨瞧见他了,终于宽心,把孩子牵给他便去了,走时泪如雨下,却带着笑。晓得了,晓得了,小姨只管放心,我定保这孩子没事。
韩三叫了个车来,拖着小姨进城,那孩子倒是由他搀走,并不哭闹着要同母亲一处。默默地跟着他到歇处,默默地听他说哪个丫鬟给她,哪里梳洗,哪里吃饭。见她这般,孙靖便也不敢问她爹爹怎样,怎么到的这里,路上吃了甚苦。直憋了一日,才决心敲门进去。
瓶因带着一丝愁云的眼睛瞧着他,叫人看了一万分的无辜。心中不忍,他又岔了几句不要紧的关心话。只是那孩子年纪虽小,很能瞧人神色,淡淡一笑,反叫他有话只管问便是。
“啊,是这般。我非是定要提起,叫你伤心,只是这一路你若擦到哪里,对我说一声,大夫好看病。”
原想着她或许会突然嚎啕大哭,竟是没有。反而谢他,那面上,还尽力地一笑,梅花凛在寒风中一样,差点叫孙靖哭出来——“我并没有伤到一点。姆妈都替我挡了……我本早吃那班贼子欺辱了……你瞧她不是穿着一身汉子衣服么。”
啊,果然有这样事。这孩子肯对我说,也是不易。只是话到这里,她再忍不住了,泪珠子静静滑落面庞。孙靖看得揪心,再不管那男女大防,轻轻走近将她裹在怀里。好似看着一只伤了的猫,立在雨中兀自昂首挺胸,叫人心疼。
瓶因躲在他怀里,肩膀微微颤抖,闷了许久。这后来,几日相处,她便慢慢告诉他:爹爹也走了,贫病交困,再支持不住了。孙靖只晓得小姨嫁给楚地这位景公,名门俊彦,本来极好的人家,崇宁四年却有了元祐党事,景家也受牵连。虽然五年的时候党人碑便推倒了,那一家人吃排挤得只得躲回老宅度日。听说景公学了庞德公,索性隐居,深山草庐中采药聊遣心怀,以后便没音讯了。想来或许景公晓得我们这边攀附权贵的老二主了家事,不屑同我们往来吧,
“只是我们到底也是亲眷,既然十分艰难了,该写个信过来,多少也能接济些。”
“爹爹的脾气是这样。他走了以后,母亲写过信的,只是没见回音。”
“啊,我们这里并没有收到。”
瓶因一笑,摇摇头:“算了,已然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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