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是因为感动。也有难过。她爱情的绝望是不会有改变的了,就因为他有着这样的爱。耶稣是不会同意别人跟他一起被钉上十字架的。长长的睫毛间滑落珠子一样的泪滴,但是她却笑了。
抬起头,她没有掩饰自己带泪的笑。问知道她是来干什么吗?告诉他,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回村当支书,是现在旗里的热点话题。有人说这是让大象架牛车,人才浪费。又有人说啥时候这种情况成为普遍,国家才真正有希望。她就是从这些议论里知道他的行为在当下社会的重大意义。
“我是来给你送资料的。绿化荒山,植树造林,千柳市近几年已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她说,她大学的一位同学在千柳市委宣传部工作,可以得到所需的任何有关资料。还透露了一个信息,一般而言,他不要指望得到她父亲的鼓励,因为他所做的事情是旗委章文轩书记所希望的,而章书记与她父亲政见不和。这也是曼陀北村所以成为难啃骨头的原因之一。这不是父亲的错,完全是政治造成的。如果他放弃目前的选择,接受她的建议,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化境(4)
她把自己白色皮包里的一个文件袋拿给他,站起来告辞,说原本是想见一见陶可的,聊聊关于砧子山岩画,但不能了。达到斯琴娅娃所说的那种目的,她立刻就走才最好。
郑舜成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要去送。她笑了,说:“再不能使用学生的方式了,你是村支书了。对于你,最大的困难不是黄沙和狂风,而是人。”她提出让那几个劫持她的人去送,说他们个个那么强壮,跟在摩托车后面跑上十来里路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用担心,”她说,“你的这几个村民其实有很淳朴的一面”。
说到这句,他们会心地笑了。然后,敛起笑容,拉开房门。
院子里等着的人心里都着了火,陆二楞的心中焦躁水泡一样咕咕咕往外冒:“这半天也没个信儿,急死人!”“沉住点儿气!”陆显堂呵斥。赵铁柱一撇嘴:“一男一女待在一间屋子里,都没成家,哼,谁知道在干啥好事儿,倒是咱们在这儿傻老婆等汉子。”遭陆二楞狠狠一剜,低骂:“你少说两句,就成哑巴了?”何安叹口气:“耐着性子等吧,你们把刀把儿塞进人家手里了,是杀是剐只能听人家的。”
就是这时,紧盯着的那扇门终于一响。
出来的两个人脸上都封着一层霜,也不道再见,女的眼睛一扫,找到自己摩托,快步过去,骑上就踹油门儿,嗖地走了。男的没好气儿地吆喝:“二楞、铁柱,你们几个去送送梅干事!”被唤的人愣怔数秒,刹那明白过来,猎狗一样对着远去的人影蹿去。
原老支书和村会计心一下沉了,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能不明白眼前情景意味着什么吗?眼巴巴瞅着郑舜成,迎上前。年轻人用他们意料中的眼神儿看着他们,等他们将徒劳的话都说光了,才重重叹息一声,说自己还没这么低三下四过呢。求告了这么半天,只是给了个暂时不报警的面子,至于明天后天报不报,那坚决不肯给定心丸的。说是这件事对她精神造成的伤害太大了!
问这姑娘到底是南嘎查谁家的?看着怎么不像咱这山前山后的人?
没有得到答案,只说哪天得去一次南嘎查,再求告求告。
陆显堂心焦得都糊了,声音一下老了:
“舜成啊,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二楞他们蹲不蹲监狱,就你一句话了!”
03
斯琴娅娃在旁边低低唤一声,才使郑舜成想起还有她。锁好办公室的门,两人并肩离去。出了村部院子,才发现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是半轮的,却像通了电一样亮得晃眼睛。要是情致对,他们应该蓦然察觉,生命中有着许多共同的照耀,共同的明亮,那是他们童年时代的积聚,一起在小溪边捉月光下的鱼影,一起在草坡上听虫儿夜色里的呢喃。他们吮吸着同样的月光的香气长大。
时候已很晚了,空气中透着仲夜的凉。
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他问:“想说什么?”
她难为情地一笑,终于还是开了口,是温和的责备,说他这支书还挺官僚的,上任这么长时间了,没到村小学去看看。
就也笑了,略显不好意思,解释说,自己整天瞎忙得团团转,还没抽出工夫来。听说校舍是近年建的,硬件上过得去,她这校长再把教学质量抓一抓,他去不去用处就不大。
“你没去看,咋知道硬件不错?”
心里一紧,意识到什么了。却还是说,校舍是两年前为完成教育“两基”达标盖的,应该没问题。校舍就是硬件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化境(5)
“本年里盖的房子还有塌的呢!电视上说有座桥,还没修完就塌了。”
他探究地看着她,用眼睛完成询问。她深深一点头,完后让他知道,之前她已跟陆显堂反映过多次,也跟她爸爸说过。村小学有栋教室盖上的当年就成了危房,不尽快想办法的话,哪天一场暴雨下来,非塌了不可。
豆腐渣工程。郑舜成心上写出这几个忧患的字。
“遇到阴雨天,一二年级学生就得早放学,不然一旦教室塌了砸着学生,我这小校长拿几个脑袋吃罪?!”
问这房子谁盖的?答说这是该他管的事儿,她只能向他反映情况。
“看不出来,你还挺世故的。”他笑,看了她一眼。
心中却倏地压上来一块沉重。
次日在曼陀山上的受伤,是否跟这一跎深处的沉压有关呢?那一夜,它们占据了他全部意识,甚至潜入睡眠。但刚刚开始的挖山却不能停,他知道,父母与自己的行为已在村里被风慢慢吹着了,这个时候若是停下,不管是何种缘由,都等于自行将治沙理想的脖子勒住,使其被扼杀。
行为的力量在第二日上午便显露,当他们一家三口这一天的汗水刚刚把衣衫浸透,遥遥地,两个扛着铁锹镐头的身影出现在上山的小道儿上。
是乌仁其其格老人和她的孙女斯琴娅娃。老人的步子有些蹒跚,年轻姑娘在一旁搀扶着。
这是最早受到感召的两个人,是曼陀北村百姓治理曼陀山宏伟乐章婉丽的序曲。随在她们后边,巴图夫妇扛着铁锹镐头走来了;村医石海走来了;青年书记巴特尔带领着一群壮小伙子走来了;村计生主任冉彩云背着孩子走来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全村男女老幼大部分都上了荒山。
是陆文秀先看见她们的。扔下铁锹,跑着迎过去:
“大娘,这是干啥去?”
“你们一家在干啥?”
“挖鱼鳞坑,儿子主张治沙栽树。”
“我也是来干这个。”老人晃晃手里的铁锹。这时郑舜成父子也来到身边,两个男人的眼眶湿润了。他们说您老这么大岁数,就别上山了。郑舜成埋怨娅娃不该让老人知道这件事,并把她带到山上来。姑娘说她也不同意奶奶来的,但劝不住呀。
“舜成娃子,你主张栽树种草治沙,好样的!是大草原的儿孙!”老人竖起大拇指:“你治山治沙,也是在治人心啊。现在这人心,就像漫天刮着的沙子,散了。多好一片草原啊,硬是造治成沙窝子了,再不出来个人带头管护不行啦。”
就像上了年纪的人们一贯的,老人又提起令她气恼的移*张:
“屁话,往哪儿搬?搬走了还是大草原的子孙吗?”
最后,她说挖坑栽树治沙,村里人人有份儿,她干该她那份儿,谁也别拦着,拦也拦不住。说把她那份儿干完,还去浇她的小榆树去。
“挖坑栽树治沙,曼陀北村人人有份。”年轻村支书重复着这句话,亮亮的泪珠儿滑落脸颊。
“好,老人家,我这就给您分任务。”
村医石海和其他好多人一样,是被郑舜成腿上的摔伤所震撼,而毅然走上曼陀山的。
乌仁老人的到来,对于郑舜成,是一个巨大激励。犹如一个得到了奇异能量块的卡通人物,他不知道劳累了。在山峰最高处,他对着砬石抡起了镐头。治满治严,是治山的一个口诀,他要属于这最艰险最困难的地方。
乌仁老人已经挖好了一个鱼鳞坑,第二个也下去了一锹深,土层下面的石头露出来。铁锹啃不动了,就用手抠。先把大石头四周的小石块抠松动,再对付大石头。工夫长了,一块大石竟也被弄出来。旁边埋头干着活儿的娅娃忽然停住,朝山顶望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化境(6)
她拎起装着冷开水的塑料桶朝上面走。
郑舜成在接她递过来的大水杯时,才想起问:“今天没课?”
“放假了,有几个老师到镇总校去参加职称考试去了。”
问老村长快出院了吧?答说下周日。
“爸爸说了,回到家他就上山挖鱼鳞坑。”
她们其实都知道他所处的危险,娅娃临离开时叮嘱了几遍:“在这么高的地方干活,小心点儿。”随后母亲也在下面喊:“舜成啊,那么高,看着挺吓人的,别在那儿挖了。”他笑着告诉母亲,越是这些地方越要处理好。陡峭的地方山水冲,对下边的破坏力强。上边的鱼鳞坑冲坏了,下边的更保不住,那样的话功夫就白费了。“妈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是那几下铁镐抡得太用力了,脚下碎石突然松动。他是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的。被碎砬石带着,向下疾速滑落。
04
何安进来时,陆显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只手慢悠悠摇着扇子。
“郑舜成一家上山折腾去了?”问进来的人。
“别小看他这招,是在笼络人心。”村会计阴恻恻说,一大早乌仁其其格领着孙女儿上山了。来这儿的路上他又碰到扛着家什朝村外走的巴图两口子。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天,全村劳力都会被扇忽到山上去,这小子就赢了开盘的一着棋。
陆显堂往后一靠,后脑倚在沙发上:“看来他真心实意是要为曼陀北村做点儿事情。”
“这样子,他在村里很快可就有了威望,成了事,那咱哥俩儿的日子可就没啥指望了。”
原村支书面无表情:“你怕他查账?”即而不屑地一扭脖子,“让他查去!该吃吃了,该花花了。就是吃多点儿花多点儿,他能把我咋样?”
“他要铁了心跟你较真儿,按财务制度办,多花一分钱那也得退回来。”
“还反了他了!”握扇子的手一拍茶几,扇柄“啪”的一响:“他光屁股满街跑的时候,老子就主曼陀北村的事了……”
等这股陡火过去,村会计才慢吞吞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有心思查账,也就是不让他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坐得消停。
陆显堂摇头:“他领人上山挖坑栽树,咱没理由阻挡哇。”完后叹息:“唉,让他挖吧。他挖得了北村,挖得了南嘎查吗?北坡水不下山,南坡照样下,山洪还是一样爆发。还有沙子,就算他把北村的锁了,能把南嘎查的也锁住吗?想靠这个笼络人心,哼,嫩啊!等着瞧吧,最后指定整成个劳民伤财!”
村会计声音暗下来:“能不能在曼陀山防洪堤坝泄洪口上给他整点儿事儿?”
这使原村支书手中扇子猛地停住。村会计嘴巴凑到耳朵旁边来,述了一遍他们都有的关于泄洪口的学问。完了说,南嘎查加固堤坝,咱也加固,他缩小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