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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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塘书-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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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一时轻浮去了儿子家的母亲,说她没有长远眼光,看不到事情的结果还是有些冤枉了,她确实被亲生儿子的邀请迷惑了,没看到事情的结果。亲生的儿子,身上掉下的骨肉,谁又能保证不被迷惑呢。然而,当她发了几夜烧,躺了几天,药片大把大把吃上几天,一把老骨头又有了力气,能够翻动,混混糊糊的脑袋瓜子又一点点清醒,看到炕上的土豆、地下的柜子、柜前的老桌、桌上的旧电视,见屋里哪哪都是满的,什么什么都近在眼前,不免要看到这样的结果:儿子家那大房子,好倒是好,就是太空了,乡下日子,还是满一些好。
  空,其实正是上塘新房的特点,他们建了客厅,却一年也接待不了几个客人,锅台那么光滑,活忙时,饭做好,蹲到锅台就吃,根本用不着上桌。他们干一天活,累得腰酸胳膊疼,吃了饭就想躺下,看电视也要躺着看,把个电视搬到屋里,沙发白白晾在了那里。他们一年四季,也不过十来套衣裳,即使挂起来,也挂不上衣帽间的一个角,再说那衣裳放柜子里习惯了,冷丁挂起来,像吊死鬼,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们盖完房子,男人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婆孩子,偌大一个房子,还要分南屋北屋,岂不有些森瘮人!且到了春天,那些本该放在炕上的地瓜土豆放在了储藏间,烂得一塌糊涂,比狗屎还臭的臭气从门缝窜出来,弄得整个家臭气熏天,像个畜圈!
  所以,这看上去照搬了城里格局的房子,也仅仅是照搬了格局而已。
  所以,那些先前经不住亲情迷惑,到儿子家住了几天的母亲,回来过不了几天,也就彻底想开了。她想开了,不是还听儿子的迷惑,还去带着挑剔的眼光、批判的眼光,不是。去是坚决不去的,所谓想开了,是说逢年过节,也和新房子一样张灯结彩,你家贴对联,我也贴对联,你家贴福字,我也贴福字,你家对联上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我家也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反正不管新房老房,都占着地,都有门,反正个人有个人的福,个人有个人的吉祥。至于是否能发财,那得看天意。人老了,没什么气象了,要发财难上加难,求财,也是为儿女求,求儿女发了财,都盖大房子。
  本来想开了,是因为大房子空才想开了,觉得乡下房子,还是满一些好,可是一旦想开了,从头过起了日子,年头月尽求财祈福,想的还是大房子。似乎空,也算不得什么,似乎空,也是一种有,要不,怎么看了房子就害了一场病呢?
  上塘的腰带上,有三条街:前街,中街,后街。街与街的间距,不过三十米。跟井下一百年的距离差不多。
  然而一百年的过去和近在眼前的现实,终归是不一样的。过去再近,只能想象,不可琢磨。现实的上塘,前后街人家,只要打开风门,就鸡犬相望了。前街人家要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个屁,后街人家就可听到一声响亮的“不”,后街人家夜里睡觉不慎忘了挡窗帘,夫妻之间的亲密就被前街人家看了去。后街上王德生家的三儿子王三儿,因为缺心眼儿打了半辈子光棍,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讨了个兽医的女儿,结婚那天,客人刚刚散去,就把媳妇拖到炕上做事儿,那媳妇虽然也缺心眼,但却知道大白天做那事儿让人笑话,坚决不从,嘴被王三儿的嘴堵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呜呜地叫,意思是让王三儿挡上窗帘,王三儿哪里肯等,扑倒媳妇再不放松,在媳妇身上上下翻腾,关键时咬着媳妇耳朵大叫。结果,第二天,就有无知少年集合起来,拖着几个女孩,到野地里去温习。他们压在女孩身上,也上下翻腾,也咬着女孩耳朵大叫,结果,那被压在下边的女孩,于吉安的女儿于玲,因为过度惊吓,得了恐惧症,一听声音,就满街疯跑,害得男孩父亲赔了好几千块钱。

上塘书 第一部分(6)
所谓街,是由房子派生的,先有房子,才形成了街。上塘的房子,新旧差别很大,分老、中、青三代。老的,大都在前街。
  房子老,跟人老是不一样的。人老了,要掉牙、秃顶、腰杆佝偻,而上塘的老房子,不但不掉牙,不秃顶,不腰杆佝偻,反而比新房还要气派,有威严。当然那气派,也是旧有的气派,威严,也是过了时的威严,砖是一尺见方的方砖,使墙显得又敦厚又壮实,瓦是深垄宽沟的灰瓦,盖在房顶上让人觉得又厚重又深沉,房檐四角,雕有飞龙图案。说是龙,仔细看,像毛毛虫,其实是非龙非虫,四不像。外墙正中,镂有一尺见方的空阁,专供供奉神灵之用。神灵怎么会钻到墙里,大概只有墙知道。
  正房两侧,还有东西厢房。厢房和正房一样,举架庄重,砖瓦厚实,一律有供奉神灵的空格,一律有木格窗户,窗户外面,都斜对着大门门口。那门口,九尺高的门庭,正对街面。据说,这是解放前上塘大地主周弯子建的房子,土改之后分给了穷人。周弯子的爷爷,在镇子上给有钱的掌柜当跑趟的。有一天,有人给掌柜送信,说第二天高粱涨价,让他赶紧屯积高粱。谁知,掌柜的正在后院设赌,跑趟的私下里拆了信,得知消息后,一口气跑回家,将消息透露给他父亲,他父亲连夜借钱,四处收买高粱,几日之内发了横财,成了财主。那时的高粱怎么就那么值钱,大概也只有高粱知道。
  大地主周弯子,祖上因为有钱,房子造得气派,但毕竟年深日久,外表旧得不能再旧,瓦楞上长着一簇簇青草,墙壁上沉积着黄一块紫一块的斑痕,让人看了沉闷、压抑,心里不免也要长出青草,再加上厢房已无人居住,门口的门边另档起了牲畜圈,牛马粪味不绝如缕,年轻人呆久了,心里不光长出青草,长出大树也说不定。
  晚于老房子的,当然是中街,它们是前街的后代,前街的儿子,比老房年轻三四十岁。它们的出现,大都因为父母在老房里生养了一堆儿女,到儿女长大,老房子住不开,需要向外扩张,就把房子盖到后边。
  生养儿女的,本是父母,向外扩张的,却要儿女自己。因为他们的父母生养太多,实在没有能力管了。就说前街东头的老申太太,细脚伶仃的一个镇上女子,却为申家生下五个五大三粗的儿子,三个人高马大的闺女,闺女再大,嫁给别人家,不用管房,儿子不行,不但管房,还得管娶媳妇。可是她的丈夫申明义,十几岁就在外面当装卸工,中年回乡,哪里懂得过庄稼日子的路数。不会过,又不能不过,要过,儿子大了,就得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危难之中,只有选择一条路,只管娶媳妇,不管房子。老大结婚,老大自己出去盖房,老二结婚,老二自己出去盖房,老三结婚,老三自己出去盖房,剩下老四和老五,就问,哪一个能养老?能养老的留下,不能养老的也请滚蛋。说是问,其实早已经内定给小儿子了,小儿子腿有病。
  赤条条从父母那里滚出来,身无分文,又没像老辈人那样赶上土改,凭空就能分得雕花瓦房,要平地盖起房子,实在是难上加难。东凑西借,把媳妇结婚的彩礼搭进去,好容易凑足一点钱,房子也就盖得很不讲究,稻草苫顶,黄泥打墙,虽然才只有二十几年,却早已是墙壁斑驳,屋笆塌顶了。
  在上塘,最好的房子,要算后街了,它们多建于九十年代末期。你绝不要以为,中街是前街的儿子,后街就一定是前街的孙子,不一定的。他们中有的,就是那些被父母赤条条撵出来,虽是无力却必须独自支撑世界,在中街盖了个泥巴房的主。他们从把房子盖起来那天起,就在心里发狠,等什么时候行了,一定盖一幢阔气的房子。他们这么发狠,并不知道自个到底什么时候就能行了,只不过是一时堵气,就像一个软弱的孩子被别人打翻在地,爬起来指着对方说,你等着,等俺长大再………当真长大,早把发下的狠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老申太太的四儿子申作林,和弟弟只差一岁,弟弟跟母亲住,不必盖房,他小小年纪,却要自己出来盖房,就堵气发誓的,等俺能行再……。然而春夏秋冬忙着,地里家里忙着,不到一年,早把发下的狠忘了。谁知,没多久,他的舅哥在城里搞建筑搞通了路,把他也带出去了。

上塘书 第一部分(7)
舅哥之所以要带姐夫,而不带妹夫和别的什么夫,是因为他的姐姐对他有恩,见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也不举报。有一次他在镇上帮一个有名的地痞打架,被正在赶集的姐姐看到,他的姐姐回家却只字没提。他的姐姐要是举报了,他的父亲能打断他的腿。就是那个地痞,日后做了包工头,成全了他的建筑事业。
  当姐夫的命运隐在生活如此深远的缝隙里,实在是难以想象。跟着搞几年建筑,虽是做苦力,钱一年还是挣下几千。一个乡下人,一年就挣下几千块钱,旧有的想法不由得不冒出新芽,不由得不一天天茁壮,等到三年五载,钱积攒下来,一幢阔气的房子就由心里移植到后街,在后街拔地而起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发过狠的儿子,都有这样的舅哥,他们不但没有这样的舅哥,却还摊上一个多病的老婆。申作林的同胞哥哥申作平,盖房不到三年,老婆就得了股骨头坏死病,他不但扔不了家,出不了民工,还要常年付出药费,还要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如此情况,房子再小,再旧,也只有等到他的儿子长大了自己去盖,就像当初他的父母把他们撵出来自己盖房那样。
  所以,后街的新主人,有的,还真的就是中街的儿子,前街的孙子。他们把一个阔气的房子盖到后街,才不过二十几岁。就说申作平的儿子申福生,母亲有病,念不起书,看不到希望,反而在绝望中获得了新生,他十六岁就跟大人出去当民工,他当民工,却不像大人那样安分,他下班后到处乱逛,逛到工地门口一家专卖通信器材的商店,就挪不动腿。他挪不动腿,本是喜欢那里的手机,可是时间一久,就和那里的老板混熟了。那老板是一个老者,替儿子管理商店,见这民工小子虎头虎脑,挺招人喜欢,问他愿不愿意出国?出国哪有不愿意的,一口咬定愿意。不久,老者就把他介绍给一家专招出国做劳务的公司,让他上南非做劳务。说是劳务,实际就是苦力。那引见的老者,并不知道出国干劳务比干民工还苦。但申福生二话没说,一狠心就借钱去了。虽说要交很大一笔押金,虽说语言不通,牛马不如,可三年回国,还掉借款,拿回了三万多元。有三万元做底,对新生活的安排,一下子就跳出了上一代的格局。
  后街的房子,是阔气的,他们的阔气,不只体现在雨顺比老房宽一米五,举架比旧房高一米三上,更重要的,还是里边的格局。
  这些建房的新人类,因为大都在外面当过民工,给城里人盖过楼,搞过装修,了解到那些不同于上塘房子的新格局,就把这样的格局也搬到上塘来。进门也有厨房,尽管厨房里安的是大锅,不像城里厨房一律煤气灶,但锅台又宽又大,台面一水儿磁砖,不像老式灶台石灰磨面,又窄又小;厨房里边,也有餐厅,尽管与客厅合为一体,圆桌、木椅、沙发、电视都聚集在一个屋子,不像城里餐厅是独立的,但终归是功能齐全,不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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