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被挤得气也透不过来的,”奥古斯婷喊道,“我们走吧!”
然而在沙龙里有时两个女子是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自由走
①原文是Th曲aide,古埃及的一部分,又称上埃及。相传最早的一些基督教隐修士曾在那里的沙漠地带隐修;这里是指仿佛与世隔绝的猫打球商店。
动的,人群迫使她们身不由己地行走,奥吉斯婷和罗甘太太被推到离第二幅画几步开外的地方。命运竞使她们两人都很容易地走到那帧新派的天才杰作前面。公证人太太发出的一声惊呼被人群的喧嚣嘈杂声所淹没了;至于奥古斯婷,她一见到这帧美妙的图景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她看见那个如醉似痴的青年画家站在她的前面两步远,一种几乎不可解释的情感使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暗示不可声张。青年画家点头作答,表示他已懂得奥古斯婷的意思:罗甘太太是他们的障碍。这幕短短的哑剧象是一团炭火投到可怜的少女身上,她觉得自己犯了罪,觉得自己和画家之间已经私订了盟约。沙龙里面使人窒息的热气,往来不断的盛装艳服的人群,以及使奥古斯婷晕眩的绚烂色彩,无数活的或图画中的人睑,四面八方的金色画框,使奥古斯婷有一种喝醉了酒的感觉,这感觉增加粗了她的恐惧。如果不是在这些混乱的感觉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从她的内心深处升起,使她全身充满活力的话,也许她早已昏迷过去了。另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已经被这个魔电控制住,讲道者雷鸣般的话语早就向她预言过魔电设下的陷阱。对于她,这片刻是疯狂的片刻。她发觉这个年轻人睑上露出幸福和爱情的光辉,而且一直伴送着她到罗甘太太的马车旁边。受着一种全新的冲动,处在一种使她暴露本性的陶醉状态下,奥古斯婷顺从了她内心的强有力的呼唤,对那青年画家望了几眼,而且丝毫不掩饰她自己心乱如麻的状态。她的粉红色的双颊,从来没有和她雪白的皮肤构成更鲜明的对照。画家这时才看清楚了她在最美丽和最纯洁时的状态。奥古斯婷感到又惊又喜,因为她想起了由于她来参观,才产生了他的幸福,而他却是人人谈论的英雄,他的天才使猫打球商店的平凡景象永垂不朽。她被人爱上了!这是无可置疑的。当她离开画家以后,这句简短的话还在她心里响着:“您瞧,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愈来愈剧烈的心跳使她感觉痛苦,因为奔腾的热血在她身上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假装头痛得很厉害,借以避免回答罗甘太太所提出的关于那两幅画的问题。然而,回到家里,罗甘太太免不了把猫打球商店被人绘成一幅名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纪尧姆太太说了;奥古斯婷听见她母亲说也要到沙龙里去看看自己的店铺时,直吓得四肢一个劲儿发抖。她只好一再说自己头痛,才得到允许回房睡觉。
“头痛!这就是赶热闹的结果!”纪尧姆先生高声说,“画里画着我们每天在街上看见的东西,这有什么意思?不要跟我粗提起这些画家,如同你们那些作家一样,都是些饿死电。他们到底闹些什么电把戏,要把我的铺子放在他们的画里去糟蹋?”
“这样一来,倒可以使我们多卖几尺布啦,”约瑟夫·勒巴说。
虽然有这么一点好处,可是艺术和思想依然在这个生意法庭上再度被判处死刑。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奥古斯婷从这些谈论中是得不到什么希望的。到了夜间,她才开始第一次作恋爱的默想。这一天的经过,宛如一场梦,她爱把这场梦在思想上重温一遍。她开始体会到恐惧、希望、愧疚,一切感情上的波动的滋味,这些情感足使她的单纯而羞怯的心灵从中得到慰藉。她发觉这所阴暗的屋子多么空虚,而在她的心中却有多么丰富的宝藏!做一个有天才的人的妻子,分享他的荣誉!这样一个念头,对于一个在这种家庭的怀抱里长大的女孩子,还能不在她心中起重大的破坏作用吗?对于一个一直在平庸的教养下成长、渴望过豪华生活的少女,这种念头还能不唤起她心中的一切希望吗?一线阳光射进了这所监狱。奥古斯婷突然恋爱了。在她心中,多少感情一下子被激发起来,以致她什么都没有考虑就屈服了。在十八岁的年龄,爱情哪有不在一个少女的眼睛和外部世界之间放上它的三棱镜的!她没有力量预见到一个钟情的少女和一个富于幻想的男子的结合,会产生什么强烈的冲突;她只以为自己是命定了要使他享受幸福的,一点也不觉得在她和他之间有些什么不调和。对于她,现在就是整个将来。第二天,她的父亲和母亲参观沙龙回来,哭丧着睑,说明有些不如意:首先,那两幅画被画家撤走了,他们扑了一个空;其次,纪尧姆太太失落了她的羊毛披肩。奥古斯婷去过沙龙之后两幅画就失踪的消息,在奥古斯婷的心目中,正是青年画家温柔体贴的流露,这种温柔体贴是妇女们即使单靠本能也体会得出的。
那天早上,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被学徒们喷水的青年,就是年轻画家泰奥多尔·德·索迈尔维;他响亮的名声早已使奥古斯婷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当时他刚从舞会归来,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等待奥古斯婷出现,而他那天真的女友却并不知道他等在那里。这是沙龙事件之后,他们仅有的第四次会面。青年画家放浪的性格和纪尧姆严格的家规完全矛盾,由此而产生的障碍,使画家对奥古斯婷的热爱更为强烈,这是很容易想见的。怎样才能接近坐在柜台里、夹在维吉妮小姐和纪尧姆太太这样两个女人中间的少女呢?她母亲从来不离开她,怎样才能和她通信呢?泰奥多尔象一切情人那样,善于在幻想中为自己增加一些不幸,他设想几个学徒中有一个是他的情敌,而其余两个是帮助他的情敌的。即使他逃过了这些阿耳戈斯…的监视,他仍然无法逃过老商人或纪尧姆太太的严厉的眼睛。到处都是障碍,到处都是失望!大凡囚徒争取自由,恋人要达到恋爱的目的,都会运用激动的理智作最后挣扎,想出一些巧妙的办法来,但当时青年画家的恋情过分强烈,竞使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于是泰奥多尔就象一个疯子一样在附近地区徘徊,好象这样走动会使他想出什么巧计来似的。在用尽了心机之后,他居然想出了用金钱收买那个肥头胖耳的女仆的办法。因此在纪尧姆先生和泰奥多尔互相注视好一会儿的那个不凑巧的早晨之后,半个月中,青年画家已经时不时地和奥古斯婷交换过几封信了。这时两个年轻人已经约好要在白天的一定时间以及星期日在圣勒教堂望弥撒和做晚祷的时候会面。奥古斯婷已经把家里所有亲友的名单送给了她亲爱的泰奥多尔,让他从这里找找门路,看看是否可能从这些专心一意想着金钱和商业,把真正的恋爱视为一种可怕的投机,视为闻所未闻的投机事业的人们中间,找到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与此同时,猫打球商店里的一切习惯都一如既往。虽然奥古斯婷有时心不在焉;虽然她有时违反家规,上楼回自己房间,把一盆花放在某个位置上给青年画家作暗号;虽然她有时叹气,有时沉思,可是谁都没有发觉,连她的母亲也没有发
①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轮番有五十只眼睁着,另五十只眼休息。
觉,这种现象会使熟悉这个家庭的特点的人觉得惊奇,因为在这所房屋内,一种染有诗意的思想会和里面的人和物产生强烈的对比,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动作和视线不被大家观察和分析。然而这次出现的奇怪现象却再自然也没有了:这只挂着猫打球旗帜的安静的船只,在巴黎这种狂涛巨浪的海面航行,必然要碰到那些可以称之为“春分、秋分的暴风雨”的季节性风浪的袭击,这些暴风雨就是所谓“年度总盘点”。半个月以来,店里五个“船员”加上纪尧姆太太与维吉妮小姐一齐埋头于这个巨大工程中:搬动一大包一粗大包的货物,稽查布匹丈数,以确定剩余布匹到底值多少钱;仔细地穿看系在货包上的卡片,查明进货日期;确定现行价格,等等。纪尧姆先生始终站着,手里拿着一把尺,羽毛笔插在耳后,宛如一个指挥操作的船长。楼板上开着一个小孔,纪尧姆先生尖锐的嗓音透过小孔,向着下面货栈深处送去一大堆谜语式的商业行话:“多少H N z?”“拿去了。”“Q x剩多少?”“两码尺。”“什么价钱?”“五五三。”“把所有的卜J、所有的M P,和剩下的v D O,送到三A去。”其他许多同样莫名其妙的语言也在柜台间嗡嗡响着,活象近代诗的诗句,为浪漫主义者互相传诵,以维持对自己一派某个诗人的热情。到晚上,纪尧姆关上大门,同他的大徒弟及妻子一起清算债务,重新上帐,给拖欠的人写催款单以及开出发票。三个人共同筹办这项巨大的工程,工作的结果记在一张泰里耶纸…上,证实纪尧姆店里有多
①法国掌玺大臣泰里耶命人制造的一种公文纸,用于文件、证书之类,规格是:0.44m×0.34m。
少现金、多少货物、多少有价证券和票据;证实猫打球商店不欠别人一分钱,反而拥有十万或二十万法郎的债权;证实资本增加了;证实田庄更增加,房产要修理,或者年金要加倍。因此就产生用加倍的努力来重新积攒金钱的必要,而这些勇气十足的蚂蚁从来不曾在脑子里问问自己:“这有什么用呀?”幸运的奥古斯婷就是趁这每年一度大乱的机会,才躲过了她的阿耳戈斯们尖利的眼睛。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年度总盘点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在资产总值项下,加上了足够的圈圈,以致兴高采烈的纪尧姆暂时取消了全年必须遵守的关于餐末甜食的禁令。狡黠的呢绒商人搓着双手,准许他的徒弟们一直留在餐桌旁边。每个“船员”刚喝完一杯家常酒,外边已经响起马车的车轮滚动声了。他们全家都到杂剧院去看歌舞《灰姑娘》…:至于两个较年轻的学徒,每人得到一块值六法郎的埃居,并且准许他们随意到任何地方去,只要半夜以前回来就行。
虽然这一天是这么奢侈放浪,第二天,即星期日的早上,老呢线商人仍然在六点钟就起来修刮胡子。他穿上他向来感到满意的栗色的有华贵光泽的礼服,把金环挂在他肥大的丝质短裤两侧。将近七点钟的时候,全家还在睡觉,他就朝一个和二楼货栈相连接的小房间走去。房间的光线从一个装有粗大铁栏杆的十字窗透进来,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四方的院子,四面被乌黑的墙垣围着,看上去很象一口井。老商人亲自把他非常熟悉、钉着铁皮的护窗板打开,把玻璃窗沿着窗槽向上推了半截。院子里的冷空气涌进来,使闷热而且散发着办公室特
①指根据佩罗童话《灰姑娘》改编的一出歌舞杂剧。
有气味的小房间变得凉爽了。老商人仍然站着,一只手放在褪了色的羊皮交椅的肮脏扶手上,似乎在踌躇要不要坐下去。他以一种感动的神情,从开在墙上的小窗口凝视着那张有两个斜台面的写字台,他妻子的座位就安置在他的对面。他静静地观看那些编有号码的纸夹,那些细麻绳,那些常用的物件,那些在呢绒上烙商标的铁印,以及那只银箱,都是些年代久远记不清来历的东西,面对着它们,仿佛面对着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