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也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尽量不落在你手里就是了。”
大将军胸有成竹地道:“但你们决不是我的对手。”
追命也认真地道:“万一我败了,先求自戕就是了。”
大将军瞳孔收缩,“要擒住你而不让你自杀,这才是件不容易的事。”
追命忽道:“小心。”
他是对铁手说的。
铁手一惕:“什么?”
追命疾道:“他这样说着说着的时候,很可能会突如其来地作出攻击。”
铁手沉着地道:“我知道。我防着,当蛇要突噬的时候,我也正等待机会击打在它的七寸上!”
大将军忽道:“诚意。”
他这无缘无故、无头无尾的一句,宛似一记怪招,让人不知所措,难以接话。
过招
大将军又说:“诚意,是很重要的。”
这回是毛猛努力接话:“对。诚意至要紧,一个人心诚则灵……你们要大将军饶而不杀,就得诚诚恳恳地向他老人家求情一一”
大将军叱断道:“温氏高手,前来臂助,为的是咱们之间的长远合作。可惜,近日来我这儿作探子、卧底、奸细的人,着实太多太多了,像这儿的崔兄弟就是一个。当然,也有许多给我杀了。但是,有时候也真是难分好坏,难辨忠奸的。”
然后他向铁手与追命道:“温辣子,以‘传染神功’名震武林。温吐克,以‘温疫大法’称绝一时。你们今天算是幸会了,我也大可趁此开开眼界。”
他这话一说,温辣子和温吐克也无法再你推我让了。
温辣子苦笑道:“吐老克,反正这一战是兔不了了,谁上都是一样。”
温吐克见也不能再拖,就毅然道:“好,我先上。”
他大步行出。
只见他很高。
比高大的大将军还要高出一个头。
他的额角很宽,皮肤却绷得很紧,咀已很大,笑的时候,隐约可见他的舌头盘在那儿,仿佛还非常的长。
铁手跨步而出。
临出阵前,追命低声在他耳际说了几句:“这是个人物。”
“他能忍气。”
“高手通常失于气高,不能容物。他能佯作惧战,自贬身价,使人小觑,造成疏失,如此沉着虚怀,这才是可怕之处。”
铁手点头,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
虽说追命只是铁手的师弟,但金玉良言,无分辈份尊卑,只要有道理的予以吸纳,那就受用无穷了。
追命闯江湖,要比铁手还多、还久、还长,所以阅历远比铁手丰富。
铁手很重视追命的话。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身经千战的铁手,还能活到现在,而且越活功力越高,越来越审慎沉稳。
铁手行了出来,跟温吐克打了一个照面。
他说:“我来这儿之前刚刚跟令兄讨教了一番。”
温吐克冷冷地道:“我有很多个哥哥,你指哪一个?”
铁手道:“温吐马。”
温吐克马上目光一长:“你从‘朝天山庄’出来的?”
铁手道,“令兄的‘毒’,确有过人之能,令我大开眼界。”
温吐克冷哼道:“你把他怎么了?”
铁手道:“以他的武功,我哪能将他怎样?听说吐马哥的‘毒’字毒虽然难防,但吐克哥的‘瘟疫’更防不胜防,这可请手下留情了。”
这番话就算是敌人说的,无疑也十分动听。
温吐克笑了。
一笑,又让人瞥见那盘在咀里的好长的舌头。
“好,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们就文斗吧。”
铁手已在早些时候“见识”过“文斗”:
——那是梁癫和蔡狂的大决战,单是“文斗”,已够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了。
铁手微笑道:“也好,文斗也许比较不伤和气。”
温吐克昂然道:“反正,决战最重要的是结果,过程是不重要的。”
铁手道:“世上一切事,都不一定有结果,结果也不一定是对的,而且今天的结果也不见得就是永远的结果。我重视的是过程。只求有结果的人,往往没有好结果。”
温吐克嘿然道:“我们斗的是武功,不是口。”
铁手即肃然道:“却不知是怎么文斗法?请指示。”
温吐克笑了,舌尖真的在口里打颤:“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铁手道:“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我也一定当你是朋友。”
温吐克伸出了手,红得鲜艳欲滴的舌尖已颤伸至上唇舐着:“是朋友总可以拉拉手、握握手吧?”
他双手握向铁手。
铁手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握手。
而是过招。
——这种过招比真的交手还歹毒狠辣!
这种情形,在不久之前,铁手已曾经历了一次。
——那是温情对他的鼻子伸出了手指。
但那时温情并没有下毒。
(而今可不然了!)
——温吐克可不是温情!
但铁手没有闪开。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凡是该打的仗,就决不避战。
铁手反而伸出了手,迎向温吐克。
——还带着温和的笑容。
两人。
四手。
一握而分。
温吐克吐出了一口气,铁手双眉微微一蹩。
两人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各自走回自己的阵容。
他们彼此已过了一招。
一一世上,有些招数甚至是不必动手的。
有些用心、用脑、用计谋用手段的交手,要比动手还狠、还绝、还可怕!
武林中人讲打讲杀,相形之下,比那些杀人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的机心阴谋,已经算是较光明正大、祸害不深的了。
出招
两人交手一招。
过了招。
铁手沉着地走回追命身边。
追命噤声问:“怎样了?”
铁手也低声答:“他要把毒传入我手。”
“你是铁手。”
“我反震了回去。”
“他着了毒?”
“不。他趁我反震之余,在我脸上喷了一口气。”
“毒气?”
“是。”
“你中毒了?”
“我以‘锁眉’之法,运聚内力,封锁了他的毒气。”
“所以他无功而退?”
“不是无功。我也感觉不大舒服,想吐。”
“严重吗?”
“没关系。总之不能呕出来。这时候不能输了气势。”
温吐克回到阵中。
温辣子马上用“毒语传音法”问:“怎样了?”
“厉害。”
只这两个字后,好半晌,温吐克还说不出话来。
温辣子没有再问。
他只是说了几个字:
“做得很好,伤不要紧,要保存实力。”
然后,他就站起来。
——因为到他了。
到他出招了。
(这时候,温吐克的感觉却甚为凄苦。
他觉得五脏全都弹到脑子里去了,但脑髓却似填塞满于肺腑之间。
——那是好厉害的内力!
好可怕的内功!)
他本来还想挺着。
他强撑着。
站着。
——但只觉天不旋、地转,地不暗、天昏。
这比“天昏地暗”、“天旋地转”的感觉还要可怕上一些!
所以他忍不住坐了下来。
盘膝而坐。
运气调息。
但双目仍注视战局:
温辣子施施然而出。
他的双手一直拢在袖里。
他是有“六条眉毛”的人。
两条真的是眉毛。
剑眉。
两条当然是胡子。
浓胡。
还有两条是鬓。
——他的鬓毛很长、很黑。
笑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六条眉毛一起展动:是“六条”,不是“四条”更不是“两条”。
——两条眉毛,是谁都有;四条眉毛,武林中早已有了陆小凤老前辈。六条眉毛,便是他自己,武林中黑道白道上条条汉子数不清,但暂时还没有“八条眉毛”的汉子。
追命则喝酒,脚步踉跄,甚至已很有些儿醉态。
他望天。
天上有月。
皓月当空。
——他看月亮的时候仿似还比看敌人多!
他不但望月,还叫人看月亮。
——他叫的人还是他的敌人!
“你看,这月亮多美!”
“再美,也不过是月亮。”
温辣子剔动着六条眉毛:“我不喜欢景,我喜欢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景太隔了,不像人,可以玩。我喜欢玩漂亮的和好玩的女人。”
“我就是喜欢它‘隔’。万物有个距离,这才美。从她身上的一条毛孔去看那个女人,也不外如是:红粉骷髅而已。”
“你很不实际。”
“什么是实际?不妨一朝风月,何愁万古常空。”
“说的好,枯木里龙吟,骷髅里眼睛。”
“请。”
“请什么?动手?”
“不,喝酒。”
“喝酒?好!我喝!”
追命呵呵笑着,不知从那儿摸出一口酒杯,递上给他,“我可不常请人喝酒。”
“承蒙看得起。有酒有月,总有歌吧?”
“好,我先且唱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温辣子毫不犹豫,一口把杯中酒饮尽,喝完了酒,又马上把手拢入袖中,只吟道:“你唱的有意思,我也来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规,
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断流水声,
纵观写出飞禽迹。”
追命抚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温辣子亦拊掌笑道:“过瘾过瘾。”
“再来一杯。”
“你有酒么?”
“有。”
“够么?”
“你要多少?”
“一坛。”
“一坛?!”
“至少一坛才够喉,你有么?”
“当然有。”
“在哪里?”
“你当他有,照样饮,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当它有就有,当它无便无——”
他们两人对饮畅谈,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浑似忘了身边还有个大将军。
大将军忽低啸了一声。
啸声方启,蛙鸣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饮尽一壶酒,低回地说:“木马嘶风,泥牛吼月。”
温辣子接吟下去,并举杯邀月:“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然后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温辣子道:“酒已喝过了,歌也唱过了,月更赏过了,该出招了吧?”
追命叹道:“对酒当歌,看来当真是人生几何!”
“不,”温辣子掷杯肃然掷道,“对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几何!”
“为什么?”
“因为你闻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温辣子望定他的下盘,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独门绝技:‘三角神腿’!今儿夜的一会,要比对酒当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阁下‘三脚’下讨教过,可真虚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收招
追命惨然一笑:“名,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要问我这些傻话!”温辣子斥道,“这种蠢话,只有咬着金匙出生、未经挫败、没历风雨、幸福愚骏的人才会问得出口来!你去没遮没蔽的风雨里闯一闯看!你到多风多浪的江湖跑一趟,准不成你就悔恨当年说的疯话和风凉话,凡是人都不会理睬!名、权、利、禄,是人就无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说清高的话儿来自高身价,然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脸敬意地稽首道:“承谢。”
这倒使温辣子一愣。
“谢我什么?”
“教训得好。”追命诚态地道,“你肯教训对方,而且又教训得好,这已不能算是对敌,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谢谢你。要是对敌人,你才不会教人训人——谁都知道,何必让敌人反省错误、教训促进?”
大将军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尽管低沉,连铁手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