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国家,他都能够把其独特、复杂、微妙的每一个面向栩栩如生地为我们呈现出来。然而,像狐狸一样火眼金睛的托尔斯泰所坚信的,却是一种刺猬所执着的单一的理念。柏林爵士说:“他所宣扬的不是万象(variety),而是一真(simplicity);不是意识的多重性,而是化约到单一的层面。在《战争与和平》里,这个单一的层面是好人的典型,是一个独特、自发、开放的灵魂;后来,则是农民,或者是那摆脱了烦琐的教条和形上学的束缚的素朴的基督伦理;一种朴实、准功利主义的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下,事事相连,事事都可以用这个标准来作衡量的准据。”' Isaiah Berlin;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pp。 39…41。'换句话说,托尔斯泰的才情是“彻底地属于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冷眼面对事实(toughminded)、写实主义的。然而,其感性的来源是自己明明是一只狐狸,却偏偏执拗地要像刺猬一样,热切向往地追求着一个一元的人生观”。' Isaiah Berlin;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p。 75。' 。。
前言(7)
胡适跟托尔斯泰一样,是狐狸才、刺猬心。柏林爵士用来描述托尔斯泰的才情的话完全适用于胡适:“彻底地属于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冷眼面对事实、写实主义。”胡适跟托尔斯泰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托尔斯泰以刺猬自居,而胡适则以狐狸自视。托尔斯泰以刺猬自居,所以他一味地追求一个单一的理念来作为人生、社会、历史发展的基础,尽管与此同时,他拒绝所有玄学的冥思,排斥所有编年排比的历史,睥睨所有大放厥词谈历史定律的夸言。胡适以狐狸自视,所以他会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所以他喜欢教诲人家,说社会的改革、人类的进化是一点一滴造成的。
胡适的“非主义论”和“点滴进化论”很自然地会让人觉得他彻头彻尾是一只狐狸。自诩为实验主义的胡适,照理说当然应该是一只狐狸。然而,胡适是不是一个实验主义者,或者,更正确地说,胡适是如何挪用实验主义,是一个人云亦云了一个世纪,早就应该被厘清的问题。胡适有所不自知,他是刺猬心。他跟托尔斯泰一样,喜欢把人间的事物“化约到单一的层面”。这个“单一的层面”可以是科学、民主;也可以是“人性化”、“社会化”;也可以是文学的进化论,或是白话“活”文学千年的“自然演化”。胡适这种对“单一的层面”的追求,跟他的“非主义论”与“点滴进化论”是不相冲突的。就像他在〈《科学与人生观》序〉里所说的:“我们信仰科学的人,正不妨做一番大规模的假设。只要我们的假设处处建筑在已知的事实之上,只要我们认我们的建筑不过是一种最满意的假设,可以跟着新证据修正的。”
对于这个从事实出发,到建立假设,以致于作为人生准则的正当性,胡适的解释是:“我们如果深信现有的科学证据,只能叫我们否认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灭,那么,我们正不妨老实自居为‘无神论者’。这样的自称并不算是武断;因为我们的信仰是根据于证据的:等到有神论的证据充足时,我们再改信有神论,也还不迟。”换句话说,那“待证的假设”在胡适的眼里,就成了“待证的定律”。所以他会大胆地说:“我们带着这种科学的态度,不妨冲进那不可知的区域里。正如姜子牙展开了杏黄旗,也不妨冲进十绝阵里去试试。”' 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胡适全集》,'
问题是,这种从事实出发、到建立假设的刺猬心,是唯证据、精准、秩序是问的,是容不下一丝的疑窦与不确定性的。刺猬心的胡适,是不可能放心地责成“第二、三流学者”去推倒那“二千年”、“二千斤重”的“传说”的。这个重任是只有作为刺猬的“大力汉”自己才可能胜任的。试想:连王国维的〈博士考〉他都不满意,“结果也许还得我自己重写一篇〈两汉博士制度考〉”!刺猬求证据、精准、秩序之心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是胡适必须亲自出马勘定的呢?
胡适在大使下任以后,接受了“美国学会联合会”(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两年的资助,从1943年开始,每年美金六千元,供给他从事“中国思想史”的撰述计划。眼看着两年就要结束了,胡适没有任何成绩可以交出。他在第二年度的报告里,一开始就承认这是一份细数自己“壮志未酬与不务正业”(frustrated objectives and dissipated time)的报告。胡适说自己“不务正业”,是因为他把八个月的时间都拿去审理《水经注》一案了。审理这个公案的乐趣难以用笔墨来形容,他说他在那八个月里,几乎专注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既然交不出成绩,他说他的良心告诉他不可以再继续接受“美国学会联合会”的资助。然而,仿佛晚年的胡适终于心里有了自悟:狐狸才、刺猬心,可以是一个诅咒(curse);这个矛盾一日不解,狐狸就会继续当道,刺猬永远出不了头: 。。
前言(8)
只要我继续使用中文的史料,我必须招认我有一个无法克制的强烈的智性上的嗜欲(temptation):为了稽核一个事实或厘清一个疑虑,我可以用上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的时间去作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工作。于是,这就妨碍了我写中国思想通史的正务。' Hu Shih; “Second Report on My Work;” 胡适外文档案,E…52…130,藏于中国北京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
胡适“为了稽核一个事实或厘清一个疑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狐狸才,注定终究“妨碍”了他想要写中国思想通史的刺猬心的“正务”。然而,这也是胡适“予不得已也”的另一面。他的刺猬心促使他必须在万千的事实中理出头绪、找出其“单一的层面”。不到这个境界,他没办法动笔从事综合的工作。怎奈他的狐狸面,动如兔脱,即使刺猬面的他,驷马都难追。他越纵容他的狐狸才去任意驰骋,积累的“事实”就越多,他的刺猬心也就越发望洋兴叹。
狐狸才、刺猬心。这是胡适年龄越大,越发无法挣脱的矛盾;而这也是《舍我其谁》故事里重要的一环。
这套《舍我其谁:胡适》的传记,预计共分五部。第一部,即本部,从1891到1917年;第二部从1917到1927年;第三部从1927到1937年;第四部从1937到1942年;第五部从1942到1962年。这第一部,在十个月沉醉于斯的撰写过程里,不觉写了将近五十万字。不识者或有下笔不能自休之讥。其实不然。就像胡适在1922年想写《胡适诗经新解》时的掷笔之叹:“二千年的‘传说’(tradition)的斤两,何止二千斤重!不是大力汉,何如推得翻?何如打得倒?”胡适一生的思想,亦复如是。从胡适在世时就已经层层积累起来的所有误解、传说、人云亦云、甚至胡适云、众亦云,也不啻是“何止二千斤重”!研究者不下死工夫,何如能“从死工夫里求出活见解来”?《舍我其谁:胡适》写五部、每部五十万字的构想,下笔不能自休非其咎也。所有的误解、传说、人云亦云、胡云亦云,套用胡适自己的话来说,都须要先去“推翻”、“打倒”。然而,这只是第一步而已。在抽丝剥茧、解构之余,还必须更上一层楼,要去重新分析、重新诠释并重新编织出一幅不为胡适预设的图案所羁,而且比它更全面、比它更花团锦簇的胡适的一生。所有这些,都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本书从研究到写作的过程中,得到许多人的协助。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谢国兴,胡适纪念馆的杨翠华、黄克武、潘光哲等历、现任馆长鼎力支持;胡适纪念馆的柯月足小姐、郑凤凰小姐,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张显菊女士、茹静小姐,以及北京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文库的邹新明先生,都在多年来帮我调阅资料,给予诸多的方便。北京的徐进良先生、韩子荣书记夫妇在起居、找资料上,给予我多方的协助,不胜感激。我任教的德堡大学(DePauw University)所提供的研究资助,是我多年来得以长期从事胡适研究的经费来源。大学的休假制度,更是让我能够规划写作的要素。陈宏正先生慷慨的资助,让我能够跟学校安排协商,多享有了一学期不须要教学的时间全力完成这《舍我其谁》的第一部,在此特别申谢。最要感谢的,是我的妻子丽丰,谨献上此书。
序幕
半夜时分,胡适坐在书桌前,在一盏煤油灯下,一手翻着书,一手夹着一根强盗牌的香烟不时吸着,额上微露着青筋,全神贯注。当时,他住在《竞业旬报》社在上海公共租界里的爱尔近路(现在的安庆路)庆祥里的一个房子。他的房间在二楼。房间里没有书架,书就堆在一张空着的床铺上,堆得满满的。他常往上海二马路(现在的九江路)外国墓园附近的旧书店里跑,左一部、右一部地买书回来。他常吸的香烟,是英商英美烟草公司出品的,烟盒上原来只印有英文牌名,叫Pirate,是海盗的意思。广州人叫它老刀牌或“派律”,即Pirate的广东音,后来才印上老刀牌的中文字。烟盒正面印的画面是一个站在甲板上的海盗,左手握着一把弯刀,刀尖抵着甲板,右手叉着腰,腰间还插着一把腰刀。反面印有两幅画面,上幅像是一名军官指挥着三名水手开炮,下幅则是炮弹在几艘多桅高帆船之间的海面上爆炸,溅起水花的画面。据说,强盗牌香烟是1902年开始出品的,后来改名为老刀牌,1952年再改名为劳动牌。
强盗牌香烟有很多促销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在香烟盒里附赠的手绘彩色画片:有人物、山水、动物等等,可以收集成套,背面印有香烟广告。我们今天还可以在网路上查到强盗牌香烟所附赠的五十二张以鸟为画面的一组扑克牌画片。胡适就利用这画片,在上面写着某日购得某书共几百几十几卷,限几日读完,插在书桌显明的地方,一伏案就看到自己在画片上所立的期限。他是用这种方法来督促自己读书。当时住在楼下房间的叶德真看到胡适这样一往直前,深夜还不休息的读书态度,大感惭愧。他于是也去买了香烟,等夜晚读书疲惫想睡的时候,拿来作为刺激提神之用。从那天以后,他只要看到楼上的灯还亮着,就告诉自己不能先睡。叶德真在他日后所作的回忆里说,从他跟胡适的交往中体会到:“一个人的成功,真不容易,有天才而不能苦干不行;没有天才,苦干也还不行;既没有天才,又不能苦干,那就更糟。”
叶德真在这段回忆里所描述的,是1908到1909年之交的胡适。当时的胡适到上海已经四年了,上海话说得溜口,普通话也说得流利了。他喜欢读诗,也喜欢作诗。据叶德真的回忆,胡适当时手头所常把玩着的,是一部苏东坡诗集。他说胡适很喜欢李后主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叶德真说,他自己也因为听胡适吟诵这首词而心生欣赏。当时,胡适是《竞业旬报》的主编,叶德真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