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懂了,她懂了,哥哥是不能像她这样去爱的,如果私奔,那么哥哥的梦想怎么办,那么雪柳和孩子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自从她亲娘死去,她只有哥哥,然而哥哥除了她,还拥有许多许多,哥哥必须为他拥有的那一切负责。
楚秾抬起头来时,眼里的光芒凄绝而又透彻,令人取来一方淡紫色丝帛,泚笔写下:
“桃有英,烨烨其灵。
今兹不折,讵无来春?
叮咛兮复叮咛!”
(桃花开得鲜艳,宛如红锦一片。纵然今年不采摘,难道明年不再开?切记啊切记!)
第六节 生离
出嫁那天,小白很早就来到扶鸾宫,默默看着姐姐梳妆打扮。
拜别郑姬时,郑姬拒不见她,她也知自己真正寒了郑姬的心,不管怎么说,名义上郑姬毕竟养了她这么多年,因此楚秾在郑姬紧闭的寝殿门外站立许久。然后牵着小白,登上一辆轺车,一路行过各个宫室,别过妃眷们。
最后行至东宫,别过诸儿。
诸儿已经在东宫前殿备下铜尊铜爵,为妹妹饯行。然而,尊里的酒已经去了大半。他一夜未眠,一直喝到天亮,却是愁浓于酒,越喝心越痛。
楚秾拉着小白进殿,诸儿没有起身,倒是连妃、雪柳等几个侧妃迎了上来。楚秾与她们见礼,在案前坐下,望着哥哥。
诸儿很颓废的样子,努力睁着朦胧醉眼,看着她。她一向不爱施粉黛,今日却浓妆艳抹,看上去十分陌生。
两人相对无言。
连妃连忙举起铜爵,另一只手扯诸儿袖子:“太子,妹妹出嫁,我们敬她一爵。愿她嫁过去以后能母仪鲁国,并祝她早日为鲁君生下继承人。”
一席话如利箭穿过诸儿心胸,他抓着胸口,大吼一声,吓得连妃手一抖,酒水泼了出来。
楚秾含泪举起酒爵:“哥哥,来日方长,咱们日后还有相会之期。”
诸儿倏然记起楚秾的诗句“今兹不折,讵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心中稍觉安慰,举起酒爵:“好,来日再会,你一路走好。”
两人同时仰脖而尽。
小白在旁边,看看姐姐,又看看哥哥,一张小脸上竟也浮起莫大哀愁。
楚秾起身,手牵小白,诸儿摇摇晃晃送至殿外,三人在轺车旁伫立。连妃等人知趣地站在后面稍远处。
楚秾拿出装有自己一缕秀发的心形绣囊,犹疑一下,亲手替诸儿系在腰间。诸儿穿松石蓝色的菱格斜条纹长袍,棕黄色的绦带束腰两周,在腹前结了蝶形,垂下丝绅。楚秾想,不知是他的哪一个女人,如此手巧,如此精心地为他系带打结。
楚秾泪水夺眶而出,又极力忍住:谁愿意去鲁国做国母,她只要在他身边做一个侍妾,每日为他穿衣系带,束发戴冠。然而人活在世上就是这样可悲,哪怕贵为公主,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诸儿低头看见楚秾头上厚厚结成小山般的假发,假发上缀满的金玉珠翠在他朦胧的泪眼里摇闪,使他一阵晕眩。她靠他非常近,香泽可闻,他只要轻轻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入怀中。他想起那晚她月色下的*,想起她肌肤的柔滑,想起那橘树下的欢情,不由心中激荡、血液沸腾,强烈地渴望搂紧她、狂吻她。
然而宫中兵卫森严,遍布禄甫眼目,他为了克制自己的冲动,咬紧了牙关,忍得骨头都痛了。
绣囊系好了,诸儿无以回赠,急切中退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放在楚秾掌心:“妹妹保重,莫忘了叮咛之语。”
楚秾攥紧右手,手心灼痛。她将小白推至诸儿面前:“哥哥,我走后,你要好好爱护小白,看在我的份上!”
诸儿低头看小白,小白仰着头看他们,满脸成人似的悲伤。诸儿的心底蓦地燃起了泯灭的兄弟之情,俯下身将小白搂入怀里。他从小受郑姬言传身教,对禄甫的其她妃嫔和她们的儿子,都有强烈的敌意。这是他第一次抱小白,小白从小受惯了哥哥的拳脚,此刻见哥哥如此真诚地拥抱他,小小的心灵无比感动,也搂紧了哥哥。
诸儿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小白。”
楚秾拉着小白登车而去。
诸儿久久凝望远去的轺车,忽然逞着酒性,舞起大袖,狂歌痛哭: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双燕比翼翩翩飞,妹妹出嫁不再回,渐行渐远看不见,泪流如雨心伤悲。
双燕啼鸣声声切,妹妹出嫁要远别,渐行渐远看不见,泪流如雨心泣血。)
小白看见楚秾当着诸儿一直强忍泪水,上车后却哭得这样伤心,一直乖乖不做声的他开口道:“姐姐,你既然不愿意嫁到鲁国去,何不逃掉?我们现在就跑,我跟你一起跑。”
楚秾摇头道:“小白,我们跑到哪里去?你还要留下来,将来振兴齐国呢。”
小白说:“将来做国君的是诸儿哥哥,没我什么事。姐姐,我们逃走吧。”
楚秾抱住他:“小白,你还小,将来你长大了,就会忘记我了。”
小白很生气:“姐姐,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忘了你!”
楚秾流泪不语。
小白灵机一动:“要不我跟姐姐一道去鲁国吧,姐姐不是要带很多陪嫁的男媵过去吗?算我一个怎么样?”
楚秾摇头:“小白,尽管你不做国君,但将来也要尽心辅佐哥哥,就像无知的父亲辅佐我们的父亲那样。”
出了路门,便是治朝,禄甫和大队的陪嫁人马已经在广场等候。依照礼制,诸侯嫁女是不亲送的,然而禄甫为防止楚秾半路逃跑、跟诸儿私奔,决定亲自将她送到鲁国去,交到鲁侯手里。
楚秾从轺车下来,准备换乘镶金暖车。
小白紧跟在后面,也要上车,禄甫喝道:“小白,就送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小白说:“我要跟姐姐一道去鲁国!”
“胡闹!”禄甫命两名卫士将小白提起来带走,小白悬在空中蹬踢着双腿哭喊:“姐姐——姐姐——”
撕心裂肺的声音渐远,楚秾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长长的睫毛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禄甫声音严厉,不带感情:“上车吧。”
登车时,楚秾最后望了一眼路门。路门内是寝宫区,所有后宫妃嫔晏居安息的区域。扶鸾宫、荟蔚宫、杏林……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从此便只能在梦境和记忆中出现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出发了,一时旌旗飞扬,鼓乐喧天,烟尘蔽日。
鲁国在齐国西南方,车队直接从宫城西南门离开了临淄城,那些建在高高夯土台上的宫殿,在临淄城外依然可以望见。夏日清晨的朝阳喷薄而出,燃烧的红霞辉映着巍峨壮丽的宫阙,那些宛如大鹏展翅的飞檐翘角,以及金碧辉煌的玉宇琼楼,仿佛在一种深红的水中浮动。
在楚秾迷蒙的泪眼中,它们慢慢地沉没,最终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漫天漫地的阳光,她任凭滚热的尘埃抽打在脸上,久久不愿放下车幔。 。。
第一节 花嫁
鲁桓公亲自在汶水边的讙邑等候他的新娘。齐僖公禄甫亲自送女出嫁的消息他已听说,公主出嫁国君亲送,有违礼制,鲁桓公当然并不知道禄甫是怕女儿半路私奔,他只想当然地认为齐侯视女为掌上明珠。
齐国车队进入鲁国境内,沿汶水前行,每到一处馆寓,便有轻车快马出发,一关一关传报到讙邑,这样鲁桓公每日都可以知道他的新娘到达哪里了。
这天傍晚,鲁桓公终于迎来了新娘。讙邑郊外,长草摇曳,刚下过一场暴雨,晚风拂过,草叶上水光流动,翠霭缭绕,汶水如碧带垂天,天边晚霞流艳,霁色醉人。
鲁桓公头戴称为“爵弁”的无旒之冕,身着被称为“玄衣纁裳”的浅黑色上衣、朱黄色下裳,立在一乘大辂之车上,车上朱色绣盖在风中飘扬,他的身后衣甲鲜亮、仪仗绚丽的迎亲队伍绵延排开,大道尽头烟尘飞扬、旌旗招展,齐国车队浩浩荡荡驶来了……
何彼禯矣,唐棣之华!
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禯矣,华如桃李!
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什么植物茂盛繁华?棠梨之树开满鲜花!
什么事物耀眼奢华?王姬出嫁高车驷马!
什么人物姿容绝丽?娇媚鲜艳如桃似李!
谁的婚礼隆重华丽?齐侯公子天子之女!)
鲁桓公无声地哼唱着一首颂美公主出嫁的诗歌,他的心就像一只鸟扑着翅儿在歌声中飞翔……
齐国车队停下来,齐僖公、鲁桓公同时下了国君大辂,行两君相见之礼,两君简单叙些契阔,依照礼俗,鲁桓公要亲自扶新娘登上鲁国这边的婚车。
鲁桓公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送她回宫扶她下车的情景,他还记得那天她中暑,虚弱娇软,香汗漓漓,他触到她的肌肤嗅到她的体香,只觉魂消骨酥。那时他就曾想入非非:有一天,她若成了我的女人,该有多好!
这一天终于到来,一阵阵激动席卷他的心,但他表面上还是很沉着温雅,慢慢地向她走去。和去年的她有所不同,她上了浓妆,低垂眼帘,别有一份娇羞。穿着垂垂曳地的玄色深衣,朱黄色黼纹锦缘,黑红两色的对比以及衣深袖广的衬托,更显出她身姿修长高挑。斜晖脉脉,汶水悠悠,江上的风吹得她衣袂飞扬,整个人透出难以形容的高贵典雅,顾盼间有一种艳压四方的气质。
他扶住她的时候,她望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一缕缕的柔情缭绕在他的笑容里,她也淡淡一笑,然而那双形状秀美的杏仁眼里,却是一片清冷寒彻。
他被喜悦冲击着,没有留意到她妆容覆盖下的冰冷。扶着她登车的时候,她最后向禄甫望了一眼。
遥遥的,她看见夕阳的光辉照在他脸上,须发苍然,英俊挺拔的五官似乎蕴着一丝悲凉,目送她的眼神似乎也流露着慈爱。
然而,她不能原谅他!
那一刻,她投向他的最后一眼陡然变得凌厉恶毒:禄甫,你不是把我当成邦交的一枚棋子吗?你等着,看我如何毁掉你这步棋!
鲁国都城曲阜,是标准的大城环抱宫城的建制。因此车队进入曲阜,必得穿过大城。大城是居民区和街市,国君迎娶夫人进城的消息像狂风般扫荡了曲阜大街小巷,一时万民争睹、人头攒动、欢声如雷:“夫人来了!”“夫人!”“夫人!”……
从今往后,她不能再叫做楚秾了,她的闺名将永远只在记忆中萦绕。按照习俗,齐国公主应该被叫做“齐姜”。可是那么多公主,如何区分?依照排行,最大的可以叫做孟姜、伯姜;中间的可以叫做叔姜、仲姜;最小的可以叫做季姜、少姜。
另一种区分的方式就是用夫君的谥号,比如“宣姜”、“庄姜”。
这样,一个个鲜活的女子都淹没在毫无个性特色的称呼中了。然而楚秾不同,她自小满腹诗书、博古通今,人们不会用那些统而化之的称号埋没她,而是将她叫做文姜。
“文”——出口成文是也。
从此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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