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诸儿倔强无声地挣扎着。
郑姬住了手,哭起来:“要不是看在你娘是我堂妹的份上,我何必认养你!真是养不熟的狗啊,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倒去跟妘妃母女亲热!”
她满腔哀怨地哭诉,表情无比凄怆,令她伤心的恐怕不仅仅是面前这个小孩,而是他的父亲。郑国现在非常强大,禄甫又正与之结盟,所以禄甫对郑姬一向是爱重的。但禄甫又是个用情不专的人,娇艳如郑姬,甜美如卫姬,清雅如伊妘,都甚得禄甫宠爱,看不出他到底更爱哪一个。
当年郑姬嫁过来时,她同族的姐妹也一同嫁过来,给禄甫做妾。在周代婚俗上,这种现象叫做“陪嫁妾媵”。任何公主出嫁都会带许多陪嫁妾媵去夫家。郑姬带来的陪嫁里有一个堂妹很得宠,居然先于郑姬怀孕,而且生下的是儿子。郑姬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幸好这个堂妹福薄,生下诸儿不久后就命归黄泉。亲娘死后,诸儿理所当然过继给郑姬,然而郑姬每每看见他,就想起禄甫当年宠幸她堂妹的情形,一想起来就心痛如绞,对诸儿自然也就生出了几分厌恶。
诸儿感到半边脸颊和一只耳朵都火辣辣地疼,他眼里燃烧着仇恨,冷笑道:“哼,你才不是为了我娘才认领我,你是怕自己生不出儿子!”
郑姬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十岁的孩子,头脑这样清晰冷锐。她弯下身子,强迫诸儿看着她,阴恻恻地笑道:“你这孩子很有头脑,是人君之器。既然你明白,以后就给我听话些。咱们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诸儿侧着头,一言不发,小脸上有阴狠的表情。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五节 伤逝
郑姬不高兴自己的两个儿女跟楚秾好,虽然没有明显表示出来,但是敏感的小楚秾感觉到了。五六岁的小姑娘,已经非常高傲自尊,她从来不主动去找弗儿和诸儿玩,都是他们来找她。而且她总是把这话挂在嘴上:“哼,我才不稀罕跟你们玩,我马上就要有个弟弟了,我以后可以跟弟弟玩!”
“娘,弟弟什么时候才出来?”小楚秾总是摸着伊妘的肚子追问。
“快了,快了,明年春天秾儿就可以见到弟弟了。”伊妘安抚着楚秾,眼底泛起深深的愁苦。她的目光从小女儿洁白如雪的脸上,移到卷起的帘子外。庭院里洒满了淡淡的夕照,石榴树的叶子已经枯黄,几枚石榴果却还挂在树上……
……伊梁的坟上,又到一年秋草萧疏的时节了吧……
“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小楚秾困惑地仰着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伊妘连忙拭去泪水:“娘被风沙迷住了眼……”
“娘骗我。”小楚秾蹶起嘴。
伊妘凄凉地笑了。
“娘你别哭了,秾儿给你唱歌吧!”小楚秾从地上爬起来,煞有介事地敛衽施礼,字正腔圆地唱起来,“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伊妘细巧的眉眼慢慢地舒开了:“秾儿唱得真好听,跟娘说说歌词的意思好吗。”
“是哥哥教我的,哥哥说,这首歌是赞美召康公的。‘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小楚秾看见娘不哭了,喜笑颜开,“娘,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唱几首,哥哥教了我好多歌。”
“哥哥教的歌秾儿都能记住吗?”
“能啊,娘,你听着……”
小楚秾唱着唱着,突然蹲下来问伊妘:“娘,秾儿唱歌弟弟能听见吗?”
“当然能听见了!”
“弟弟快点出来就好了,秾儿每天教他一首歌!”
小楚秾盼啊盼,等啊等,秋天过去了,寒冷的冬天来了。
这天清晨,小楚秾从梦中醒来,小小的身体蜷在锦衾里,瑟瑟发抖。她睁开惊恐的眼睛。室中幽暗,烛火将尽,重重厚幔将她隔绝在一个孤寂的空间。她的心扑扑地跳,噩梦仍旧缠绕着,呼吸困难。
目光移到床头那六个神态各异的陶偶上,她心中稍稍安定。
脚步杂沓,人声纷乱。一名侍女撩开帐幔进来,神情凄惶:“公主快起来,你娘叫你过去。”
小楚秾的心又狂跳起来,任由侍女为她穿上灰蓝色的童袍,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往外走。
小楚秾的眼睛被强烈的光芒猛地扎了一下,扑面的冷风夹着雪气,异常纯净清冽。
啊,外面下着雪呢。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源源不断的鸟群。小楚秾很兴奋,想多看一会儿,却被侍女强行拖走了。
穿过长廊时,风把雪片吹进来,落在小楚秾头上、身上,从她脸上冰凉地滑过,化成寒水,流进脖颈。她不由打了个哆嗦。身子被拖着走,头却执拗地往后扭着,纯澈如水的眼睛里映满了漠漠的飞雪。
进入母亲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小楚秾的心马上紧缩了,呼吸急促起来。
伊妘躺在榻上,紧紧裹着厚厚的衾褥,瘦弱的轮廓深深陷在幽暗的烛光里。几名侍女围着她忙着,将一盆鲜红浓稠的血水端出去,楚秾看呆了。
伊妘脸色惨白,两眼无神,看见楚秾进来了,眼里闪过一丝神采,微弱地唤:“秾儿……秾儿……”
小楚秾走过去,跪在母亲榻前:“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
伊妘的目光异常宁静:“秾儿,娘终于要解脱了。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与愧疚感,娘活得生不如死啊……”
小楚秾似懂非懂,但母亲安宁详和的神情令她紧张的心稍微放松。
伊妘吃力地抬起手臂,温柔地抚摸楚秾的脸,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深情地说:“秾儿,你跟你生父真像啊,可惜你不是个男孩……你生父自裁时,我已怀有身孕。他拜托我一定要为伊氏家族保住一条血脉,然而你……”
母亲说话时,小楚秾脑海里陡然跳出“野种”一词,她不禁感到恐惧,惊慌地问道:“娘,我真的不是爹爹亲生的?”
伊妘沉默了一会儿,眼里渐渐涌出泪水,凄然道:“当时我别无选择,如果回莒国,莒君不会放过我肚子里伊氏的骨肉。我只能进入齐宫,才能保全肚里的孩子……”
楚秾担心地问:“爹爹他知道吗?”
伊妘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眼神有些迷离,半晌方道:“秾儿,记住,你生父的死不是爹爹的过错。娘死以后,你要好好孝敬爹爹……”
突然之间听到“死”这个字,小楚秾吓哭了:“娘——!娘你不会死!秾儿不要娘死!”
伊妘握住女儿的手抚慰道:“秾儿不哭。娘不会死的,娘答应你。好了,好了,秾儿不哭了,看见秾儿哭,娘很难受……”
小楚秾立即就不哭了。
伊妘怜爱的目光像柔软的手指,反复抚摸女儿的小脸。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失血,神志也逐渐恍惚,发出迷迷糊糊的喃喃低语:“我是有罪的……我……我本是为了伊氏血脉才……才委身齐侯……但我竟……我竟爱上他了……”
国人都称禄甫为“国君”、“君上”,只有国外的人提到他才称“齐侯”。伊妘是莒国人,她至死都习惯性地从一个异国人的角度去称呼他。
“君上驾到!”帘外内官高声喊道。
许许多多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可以听见帘外有一名内侍在劝阻禄甫:“君上止步!阴人的脏血大为不吉……”
话没说完,就听见沉闷的撞击声,大概是禄甫一脚踢翻了他。
然后禄甫悲切而焦急的脸出现在伊妘和楚秾视线中,几位太医也鱼贯而入。
禄甫命侍女将楚秾带到扶鸾宫去住。
楚秾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母亲无限深情地望着父亲,嘴唇蠕动,微弱地呼唤着什么,楚秾的泪水从眼中汹涌而出。
这晚,小楚秾睡在扶鸾宫临时清理出来的一间寝室。深夜里,她透过金红色锦帐,看见影影绰绰的烛火,听见宫女的低语,一些片断模模糊糊传进她耳中。
“听说是个男婴,唉,怪可惜的……”
“君上抱着尸体躺了一天了,现在还没下榻。”
“这一天也没用膳?”
“是啊,连水都没喝。君上莫非要陪妘妃一起去啊?”
“嘘——别乱说!”
小楚秾霍地从榻上坐起来,盯着锦帐上的花鸟图案,心中“砰”地一下,像裂开了似的,一个念头迸出来:娘死了!
她只穿一件薄衫,赤脚往外走。撩开帐幕,两名侍女冲上来拦住她:“公主,这么晚了,你去哪?”
小楚秾一言不发,死命挣扎。
这一闹,来了更多的宫女、内侍。郑姬接到侍女禀报,匆匆披了一件紫貂赶来了。她对楚秾说:“秾儿听话,快回房睡下。”
小楚秾还在向前挣扎,咬紧嘴唇,不说一个字。她满脸都是泪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看我娘。
郑姬心想,这小姑娘真倔。她俯下身,抓住楚秾双肩:“秾儿,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现在不能出去!你爹爹交待过,让你今晚呆在这里!你听见没有!”
小楚秾拼命想从郑姬手中挣脱出来,她扑腾着,握紧了小拳头,咬破了下唇。
郑姬摇晃她:“母亲问你话呢,你回答我,你说句话!”
郑姬无奈,转头命侍女:“去把诸儿叫来!”
诸儿一到,楚秾就哭出来了:“哥哥——我娘死了——我娘死了——”
檐廊下的铜铃,在夜风吹拂下,发出悦耳的鸣声,如片片柔软的花瓣飘落。
小诸儿和小楚秾站在宫廊尽头,扶着白玉栏杆,往下俯瞰。
周代的宫殿通常建在高高的夯土台上,以示凌越于民众之上,接近苍穹神祗。临淄的宫城就分布着大大小小十数个高台组成的宫殿群,楚秾和诸儿所处的就是其中一座高台。
下了一整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厚厚的白雪覆盖了整个宫苑。一轮皓月升上苍穹,银白的月光洒下来,重重楼阁殿宇都仿佛琼玉雕成。雪光和月华交相辉映,飞檐翘角、山石寒木,宛如笼罩在一片纯银的光中,透现出如梦如幻的轮廓。
小楚秾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仙宫里。
小诸儿抬起手臂,指向明月:“不要伤心了,妘姨娘已经到月亮里去了。那里的宫殿比我们这里的还美,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真的吗?为什么娘不带我去?”
“你还小,将来你也会去的。”
“可是那要等多久呢?我舍不得我娘,我想现在就跟她去。”
“你现在就去,你舍得我?”
“你也去啊。”
“我不去。”
“为什么?”
“我还没做太子呢,做了太子,将来我还要做国君。”
“做国君有什么好?”
“做了国君,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我也得听你的吗?”
诸儿看了楚秾一眼,想了想:“好吧,你可以不听,寡人特许你不听。”
“哥哥!只有爹爹才能自称寡人!”
“我偏要称寡人!寡人,寡人,来人,给寡人更衣……”
小诸儿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小楚秾的思路却又滑到另一边去了:“娘本来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弟的,现在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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