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岁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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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岁风满楼-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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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报道了此事,是当作改革开放中日友谊新篇章来宣传的。姜哥很痛苦,他不能接受自己是日本鬼子的后代这个事实。后来我读金庸的《天龙八部》,英雄盖世的萧峰突然被告知自己不是大宋人,而是契丹人,那种对人的生存的荒谬性的揭示所引起的灵魂震撼,我从姜哥身上已经提前感受到了。
  在姜哥的宿舍里话别,张姐她们做了10多个菜。姜哥说他不想去日本,可是日本那边坚持要他们都去,他的父母和妹妹也满心高兴要去,各方面领导也说服他们一定去,说是要让日本人民看看中国人民怎样不计前嫌,精心抚养侵略者的后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些话我听着很正常,可姜哥却是带着冷笑说出来。他不再能保持往日那样的冷静,喝了许多酒,说去日本后,如果发现他的外祖父外祖母是当年731部队的,就立刻活劈了他们。731细菌部队当年就在哈尔滨,所以哈尔滨人特别痛恨那些用中国人做活体实验的日本畜生。过了一会,姜哥平静下来,又望着大家说,我这一去,也许不再回来了,中国也没什么意思,不就是天天急着学习日本吗?希望各位继续读书,让中国成为别的国家学习的榜样,那时你们到日本来解放我,我这把骨头烧成灰,我也是中国人。姜哥把大家说得都很感动,众人纷纷说像姜哥这样的人才到了日本必能大展宏图。有的说多亏了姜哥,我才知道好好读书,不然我早成流氓了。有的说姜哥是我人生路上的导师,使我获得了活着的意义。有的说,你到了日本,组织一个马列主义读书会,一定能成为孙中山第二。张姐说,你咋这么没出息,平常的精神头哪去了?不就你妈是日本人吗?就算你父母兄弟祖宗八辈都是日本人,又怎么啦?日本人就不是人啦?大齐说,你到了日本,一定要娶一个工人阶级的女儿,可别中了资本家女儿的糖衣炮弹。姜哥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做梦都想资本家的女儿,我临别送给你一句话吧,保你受用终生:资本家的女儿,都是有梅毒的。姜哥送了每人一句话,送给我的话是李白的诗:“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后来我请人把这句诗写成了条幅。
  姜哥走后,读书小组等于不存在了。我上了高三,学习更紧,上学的路上改背外语单词了。初冬的一个周末,我和几个同学在出墙报,传达室葛大爷说外面有人找我。出去一看,校门前的小树林里有一个穿杏黄缎子棉袄的姑娘朝我招手,我认出是张姐。我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张姐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说我出墙报呢。张姐说,你是怕让同学看见吧?是怕男生看见,还是怕女生看见?我说我们男生女生之间不说话。张姐说她这一段特别没意思,想找我聊聊。她说既然你胆子这么小,我今天不打搅你,明天礼拜天,我8点钟在儿童公园门口等你,你爱来不来吧。说着塞给我一个小手绢包,就走了。我打开,里面是一包敲去了皮儿的松子仁儿。拈了一粒放进嘴里,满口清香。

第三章 我找得好心慌。(3)
第二天,我带着一个单词本去了。张姐说,你要背单词,我怎么跟你说话呀?这样吧,我考你,你要把这个本子上的单词都背下来,就得陪我说话。我说行。结果没用几遍,一个小时的工夫就背下来了。张姐说,这样背单词绝对快吧?以后每个礼拜天我都陪你背单词吧。我也觉得这种方式颇有效率,顿时产生了一种剥削人的思想,就说,下次你陪我背历史吧?到中午了,我要去买吃的。张姐说,我去买吧,我挣钱,你不挣钱。我说我买吧,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张姐说,你还知道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呀?我说这怎么会不知道呢?张姐说知道就知道吧,但你是小孩我是大人,还是我买。我说我比你高,怎么能说我是小孩。她说你比我高吗?咱俩比比。说着脸对脸站到我面前,平伸着手从她的头顶比过来,比到我的眉毛上。我的眉毛猛地一蹙,整个脑门麻酥酥地难受无比,一股冷幽幽的甘冽的芳香从鼻中口中钻进去,在五脏六腑间乱爬。一个《红楼梦》里的词儿在脑海回荡:“冷香丸!冷香丸!”好象过了四五年的时间,听见张姐说,算你高吧,可是我比你大,你不是管我叫姐吗?还是姐去买吧。
  看着张姐的背影,我心想,要有这么个姐姐,倒是挺好。我是长子,无哥无姐,从小受尽大孩子们的欺凌。而且越长大,就越难以与父母沟通,此刻忽然发现自己希望有一个姐姐。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心中又隐隐萌生一丝抗拒,因为我一向以坚强刚毅而自傲,希望有一个姐姐,仿佛是心中有一块什么东西融化了,在那种融化的液体中,人看到了自己的柔弱。
  此后,有五六次礼拜天,我没有要紧的事,便去剥削张姐。她陪我背外语单词,数学公式,历史事件,地理数据。她说,我陪你一起背的,而且这些我也学过,可我怎么就记不住呢?我说,那是因为你把它们看成死的知识,死记硬背,所以今天记住了,明天也会忘。必须对它们有感情,热爱这些知识,感到占有它们是莫大的乐趣,那样,三遍就记住了,五遍就记牢了,十遍就一辈子忘不了。你要投入真情,才能刻骨铭心。张姐说,哦,有感情才能忘不了,投入真情才能刻骨铭心,你说的真好。张姐重复了好几遍。我觉得我所说的“学习经验”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明白张姐为什么念叨了许多遍,难道她对我所介绍的学习经验也要死记硬背?
  次数多了,我有点不再忍心剥削张姐。我说高考复习紧张,以后通信联系吧。张姐说,好吧,下次最后一次。可到了下次,张姐又耍赖说:“我说的是下次,并不是这次,你可不能耍赖呀!”再下一次,我们都收到了姜哥的来信。姜哥说他的外祖父不是731的,当年是个通讯官,对他们发誓说没有杀过打过一个中国人,回日本后一直在中学当物理教员。他帮姜哥的父母开了个中国餐馆,姜哥和妹妹都在读书,姜哥现在先学习日语,以后准备读个机械学校。姜哥说资本主义社会看上去也不错,人民群众好象没有要复辟社会主义的意思。日本人的五讲四美特别好,从没听见有人说“八格牙路”。就是日本的姑娘太丑了,獐头鼠目,塌鼻豁嘴,再加上罗圈腿,肯定是近亲结婚,而且是早婚的结果,所以传说日本人是当年从中国跑去的八百童男八百童女早恋早育的后代,绝对是有道理的。姜哥还说日本有许多读书会,连老太太都经常开研讨会,嘱咐我们要坚持读书思考,无愧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我找得好心慌。(4)
张姐说:“姜哥也不在,大家各干各的,怎么读书思考啊?我想跟你一块思考,你又说要准备考大学,以后也不让我陪你复习了……”我说,你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读书思考么,独立思考才叫思考,我思故我在,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人之为学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也;不为,则易者亦难也,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骐骥一跃,不能千里;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张姐说放屁放屁,你就会这些之乎者也,你会思考问题,你懂得什么*蚕到死丝方尽吗?我说那谁不懂,丝就是相思的思,李商隐这句诗是写对爱人的相思到死才会结束,并不是现在讲的歌颂人民教师的意思。张姐说你知道什么叫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吗?我说这首《子夜歌》我也读过,也是双关语,丝就是相思,匹就是匹配,丝线织不成布匹,暗指有情人不能结合。张姐说看你那德行,好象什么都知道似的。我说怎么,难道我理解得不对吗?张姐说不对不对不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些大学苗子,都是报纸上讲的那种“高分低能”。我说张姐这你可错了,我可不是书呆子,我会洗衣服做饭,担水劈柴挖菜窖,我以前还打架骂人偷西瓜呢。张姐说对对对,你不是书呆子,你文武全才,又聪明又能干,你快回家复习去吧,可别耽误了你考大学。我说张姐你怎么好象有点生气了似的?我说错了什么吗?张姐静了静,说,没有,姐跟你开玩笑呢,你真的快回去复习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时间,耽误不起,要是误了你考北大,你还不恨我一辈子。我说不会的,那张姐我就回去了,以后有事写信联系吧。
  张姐挥挥手转身就走了,以往都是我先走,她在后面手挥目送的。我也没多想,转身也走了。此后半年多,我们都没有见面。她给我写过三封信,谈她的工作,她的读书,她的一些思考和幻想。我一向是有信必回的,在回信中隐隐流露出指导和鼓励的语气,同时大肆炫耀文笔,也顺便算是一种作文训练。她还冒充我的亲戚,到传达室给我送过一回粽子和一回松子仁儿。我与同学们常常互相乱吃东西的,也就稀里糊涂分吃掉了。一转眼,夏去秋来,我收到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临行前四五天,去学校闲逛,葛大爷突然递给我一封张姐的短信,约我儿童公园见面。我想,也应该跟张姐告个别,就按时去了。
  到了约定的地点,却没看见张姐,过去都是她先在路边等着我的。我往四下的树丛里寻找,忽然眼睛被蒙住了,我忙叫:“哎,张姐,是张姐吧?”她在后面说:“谁是你张姐?叫姐!”我说:“哎,姐,姐。”她说:“连起来,叫姐姐。”我说:“好,姐姐,姐姐。”她说:“再连起来,叫好姐姐。”我说:“好,好姐姐。”她又说:“多叫几声。”我又连叫三声,她才松开。
  回头一看,张姐站在绿草地上,穿着一身水红色连衣裙,乳白色皮凉鞋,头上笼了一条杏黄色发带。我说:“怪不得找不到你,都有点不认识你了。”张姐说:“我冬天好看还是夏天好看?”我其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我有个本事,对于回答不了的问题,就采取引经据典、胡扯乱拉的办法敷衍过去,于是我顺口说:“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张姐听了,好象不大高兴。于是就谈正事。她是自己打电话得知我的录取消息的。她问我,给姜哥写信了么?我说到北大后再写。她说,你的理想实现了,感不感谢我呀?我说,应该感谢你,你帮助我复习许多次。她说,不对,你应该感谢我的,不是我帮助你复习,而是我这半年多来,不帮助你复习,根本就不跟你见面。说你不懂事儿你就是不懂事儿!我说,啊,照你这意思,凡是不帮助我复习的人,我都得去感谢?张姐说呸,我的意思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是帮助你复习下去,你肯定考不上北大。我说不至于,你不过是帮助看我背得对不对,又不当我的指导老师,虽然你学习不如我好,但也不必那么自卑,以为会影响到我的学习水平,我主要还是靠我自己的功夫。 。。

第三章 我找得好心慌。(5)
张姐听了,默默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就你这样的人,也能上北大呀?”我说,怎么了?我哪疙瘩对不起北大?张姐说:“看来北大里边傻子疯子肯定不少。”我说:“你有意见就对我提,我不许你污蔑北大。”张姐说:“哟,人还没过门儿呢,就开始心疼起来啦?”我笑了,说:“这不马上就过门了么。”张姐说:“你走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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