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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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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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知远搔搔头:“你这小子,说些什么混话?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别是被天台寺的和尚教坏脑袋了吧?”

孟剑卿懒得再跟这老狐狸绕来绕去,径直问道:“父亲,你胸前的火焰刺青还在吗?那面铜镜还在吗?”

孟知远大受打击,张口结舌地呆在那儿。

孟剑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好一会,孟知远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这混小子,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肯放心,是吧?”

孟剑卿不语。

孟知远只好继续无可奈何的苦笑,一边在心里想,他两个儿子,都是这副不肯饶人的德性,真不知像了哪位祖先;他自己可是宁海卫有名的弥勒佛老好孟。

他略略转过身子,拉开胸前衣襟。

孟剑卿儿时偶然间见过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经被满绽的肥厚胸肌挤得完全变了形——变成了一般军士之中最爱刺的黄额虎纹——只需要略略加几针便成了。

孟知远自嘲般说道:“你老爹我这些年老是闲着,一放了膘,当真是势不可挡。剑卿啊,再过两年,老爹我只怕连刀都提不动了。至于那面破铜镜嘛,我早说了是一面破铜镜,都不知碎成几十片了,哪里还找得到?”

孟剑卿暗自吁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又问:“你那时是什么职位?”

其实他想问的是:“有多少人认识你?”

他猜想并不是每一个教徒都能有那样的铜镜的;火焰的形状是不是也与各人的职位有关?如果孟知远当年已经有许峤如今的地位,认识他的人只怕很多;即使是这么多年后,要找出一个人证来也不应太难。

如果真是那样,他怎么做才能保住这个要命的秘密?

孟知远叹了口气:“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哪里敢抛头露面?更不要说什么职位了。”

严五与严七曾经说,明教中有一个专司各地眼线与暗哨的传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务,除了传香长老与教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剑卿狐疑不定地打量着父亲。

如果是这样……明教教主与传香长老早已死去,各省传香使者与传香人据说也在群雄争霸之际死伤殆尽,明教耳目不灵,所以才会让大军成功围剿;传香殿就此废弃,久无继任者。这么说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身份了?难怪得他会大意到将铜镜和刺青留了那么些年,以至于让自己发现。

他将自己送到天台寺去习武,究竟是因为浙东风气如此,还是因为他在耳目通灵的传香殿呆了那么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与明性的身份?不过,也许他立定主意要与明教脱离关系,是不会有意将自己送到严五与严七身边去的,严五与严七选中自己,不过是巧合而已。

孟知远也在打量他,一边啧啧摇头:“想当年你老爹没放膘之前,也算是个英俊少年了,你们两兄弟,倒比老爹我还强得多,只是这脾气可就大大地讨人嫌了。”

孟知远这些年,少说也长了三十斤膘,即使是当年的熟人,只怕也无法将现在这个笨拙肥重的百户,与当年那个英俊少年联系到一起。

孟剑卿至此也想到了这一点,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这头老狐狸!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怒。

如果他早知道这回事,他就会猜到,那个蒙面人,认识的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锦衣卫兼程赶往宁海卫,要找的也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

在天台寺中的五年,他习文学武,日夜苦修,期望着终有一日,他将如宝剑出匣、万人瞩目;然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几乎都在眨眼间化为灰烬。

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拦路劫杀那些锦衣卫时,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哪怕逃走一个……

于氏在外面敲门,送进一碟熏鱼、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饭来,又默然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孟剑卿这会儿感到自己确实也饿得狠了。

孟知远仍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埋头苦吃。

孟剑卿忽地闷闷地说道:“这些事你应该早告诉我。”

孟知远这一回的叹息倒是货真价实:“那些都是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才干的事情,又早已过去了,上头的人和下头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提它做甚?不但是你,就连你大娘和你娘,我也从没提过半个字。你也该忘得干干净净。这都不关你的事。”

他猜想孟剑卿问起这件事,不过是因为,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让孟剑卿担心了——谁都知道弥勒教其实就是明教的分支与变身,奉祀的同样是那涤除黑暗与邪魔的烈火。

孟知远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天剑臣也该回来了,我再和你们说讲武堂的事吧。”

他临走之时,孟剑卿低声说道:“父亲,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让我和剑臣像其他人一样刺青。不过现在我明白了。”

在孟知远心中,只怕没有一种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丽;然而那又是一簇只会给他的儿子带来灾难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这簇离经叛道的火焰。

与其刺一个令他无法释怀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

让他的儿子们,从这片空白中开始他们的一生。

但是孟知远很快知道了,孟剑卿再也不可能从空白中开始他的一生。

锦衣卫是第二天凌晨到宁海卫的,得知驿道上出的这桩大案,孟知远的脸色立时刷白,冷汗当时便下来了——不用想,这个事就算不是孟剑卿干的,也和他脱不了关系,否则怎么会突然间问起那些事?

天地良心,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孟剑卿那混小子会卷进这么要命的大案里去,早知道他就该告诉那混小子这些秘密的,现在可好……

主办此案的沈千户,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气,让孟知远在对面坐下,打量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也难怪,宁海卫境内死了九名锦衣卫,这是多大的事!更何况那死在现场的疑犯还是在宁海卫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这个根伯还救过孟知远小女儿的命。

孟剑卿也被叫去问话。他回家的时间,使他被怀疑有可能见过那场厮杀。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光礼。这一次见面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心中不无紧张,不过他表现出来的震惊与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说自己走的小路与驿道相隔甚远,即使时间上恰好吻合,只怕也看不见隔了两道山梁的厮杀;至于马嘶声,这在驿道上是常事,他也许听到了,但是并没有在意。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无破绽。

要直到几年以后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礼的人,初见沈光礼时,都会大大低估这位沈大人的眼光与手段——他也不例外。

沈光礼平静而淡然地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只转头向孟知远说道:“你说的根伯,其实是严二先生。他在宁海卫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觉?”

孟知远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快,只能一迭声地自称失职该死。

沈光礼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说道,严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师,不可轻慢;既然于孟知远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负责安葬。

下葬之时,孟剑卿悄然将一尊小小的木雕弥勒佛放入了严二先生的头颅之下。

就让他膜拜了一生的弥勒,引导他的重生之路吧。

泥土推入坑中,掩盖了裹着白布的人体。

冬去春来,这片泥土上,很快便会长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迹。

而孟剑卿,即将踏入一个新的世界。

之一:少年郎

【一、】

时当深冬,庭外大雪纷飞,颇有呵气成冰之势,杭州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胡愈的额上,却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半躬着腰,拱手而立,满脸堆笑地望着面前正慢慢翻阅名册的应天府左军都督同知、南乡伯邓南庭。

良久,南乡伯合上名册,略略“唔”了一声,说道:“看来此次候选子弟,都是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浙江省不会再有方国珍的旧部子弟被推选进讲武堂的事情了吧。”

胡都司连忙道:“那是,那是。”

南乡伯沉吟一会,又道:“既然如此,选拔明日便可开始。”

胡都司忙道:“那么下官立刻去布置。还请大人明示,明日如何比试。”

南乡伯盯他一眼:“这个本官自有安排,胡大人只管照办便是。”

胡都司不敢再问,告退出来,一直退到二门之外,才敢直起腰,飞雪一扑,觉得背上凉飕飕的,才知道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胡都司自问去年浙江省的选拔,自己并未敢恂私舞弊,虽有失察之处,终究还是不曾真个将那名方国珍旧部子弟选送入京城讲武堂,不曾惊动洪武帝;但是当着南乡伯那张赛似包公的面孔,便是心中无鬼,被南乡伯盯贼似地盯上这么许久,也难免心惊胆寒了,无怪乎军中私下里都将南乡伯叫做“南阎王”。

胡都司麾下杭州卫所的将官们都候在大厅之中。他们也早闻得南乡伯的严厉之名,是以都战战兢兢,早已担了半天的心。

胡都司清清喉咙,提足了劲说道:“邓大人亲自坐镇杭州府,今年的选拔,咱们上上下下,都得十二分小心才是。各位务必打点精神,不畏严寒,好歹办完这件大事,也给咱们淅江各卫所挣个体面。”

一名参将谨慎地问道:“请问胡大人,明日便要开始选拔,我等应该做何准备才是?”

这可问倒了胡都司。胡都司只能干咳几声,含糊答道:“这个嘛,邓大人自有示下,我等只管照章办事便是。”

众人茫然相顾,都不知南乡伯究竟要如何主持今年的选拔,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雪住了,一轮红日鲜亮地挂在碧空之中,映着演武场四面房舍山林的银装素裹,煞是令人赏心悦目。

演武场上的雪已扫净。

南乡伯登上点将台,听着旗牌官唱名,淅江各府卫所选送的青年子弟自台下鱼贯而过,向他行礼。

淅江省共十一府,除杭州为首府、特设六卫之外,其余各府,均设二卫所、立二千户,共计二十六卫所,二万六千驻军,另有军户十三万余口,平日里屯田练军,概由杭州都司负责。

二十六卫所,每所选子弟五人,再加上杭州都司保选的额外五人,共有一百三十五人。南乡伯不曾透露今年浙江省有多少名额,但以去年选拔的情形来看,能入选者,不会超过十人。

各卫所护送子弟考选的将校与老军,围在演武场外,心中虽然紧张,慑于南乡伯的威名,无人敢低声议论。

唱名完毕,一百三十五人列队于点将台下,静候南乡伯公布今日考选项目。

南乡伯环视着台下一张张兴奋而紧张的年轻面孔,慢慢说道:“今日下官代国家选将,一禀公心,务要选得良材美质,以担大任;天地鬼神,均是见证!”

南乡伯身材不甚高大,嗓音却洪亮如铜钟,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演武场场内场外诸人,都悚然动容,肃然起敬。

南乡伯挥一挥手说道:“今日第一场考试,默写孙子兵法十三篇,限一个时辰完成!”

孙子兵法,原是兵家必读之书,听得南乡伯的这头场考试如此容易,众人不免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南乡伯继续说道:“考场不在此处,而在城隍庙外!”

众人哗然。杭州府城隍生日,正是今天;各地善男信女,自百十里外赶来替城隍祝寿,兼采办年货,所以这一天竟成了一个小小庙会。既便在演武场上,也隐约可以听见城隍庙那边传来的鼓吹之声。

惶然之际,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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