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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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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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剑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五色法师与刘慕晏,头也不回地说道:“好!再搜!”

他微笑道:“法师清贫自守,只怕从来没想到寺中僧人会如此奢侈吧。万佛寺历年香资,居然会有如此之多,恐怕天下寺院都要艳羡不已了。在下想理藩院一定非常想借鉴一下万佛寺的生财之道,法师不介意在下抄一份帐簿送往理藩院、以便于天下寺院借鉴吧?”

不待五色法师回答,他已提高了声音说道:“来人啦!去将万佛寺的历年账簿取了,好好抄写一份!”

刘慕晏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瞪着孟剑卿。

万佛寺的财产,远不止这五万两黄金;如果帐簿不能证明这些财产的合理来源,这名锦衣卫校尉便有大把理由将它们当成他建的金库而没收,连带将所有僧人定罪。

他是否太低估了如今这些年轻人了?

五色法师又吞了一粒药,定一定神,方才抬起头来:“孟施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刘慕晏冷笑:“不过是因为不将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某个人不会放心罢了!”

云燕娇不安地看着孟剑卿。真的要兴起如此大狱吗?

孟剑卿却岔开了话题:“法师与刘先生想必都知道张定边这个人。”

张定边是陈友谅的头号大将,鄱阳湖之战,张定边孤军深入,几乎不曾斩杀洪武帝于船上;陈友谅中箭之后,也是他拼死护了尸体和残军、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听说早已在川中九峰山出家做了和尚。

连张定边都能放过——只要他彻底断绝与陈友谅旧部的一切关系、跳出是非圈。

五色法师默然不语。他何尝不知,自己这二十年来的清净,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七宝。这个他们钟爱的幼弟,才气纵横,心志高傲,虽然有时候未免有些偏激固执,但是他们都宁愿舍了命来达成他的愿望。

孟剑卿又道:“刘先生,在下想问问先生为何要陷法师于如此境地?本来嘛,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无必要,是不会屡兴大狱的,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这后一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叫刘慕晏又跳了起来:“鬼话!到底谁是树谁是风?话要说清楚!光明之教如今被人口口声声唤成‘魔教’,是谁下的命令?你不仁,还能叫别人守义?如此忘恩负义、不公不正之事,我七宝一万个不服!老天不公,我就偏要还世人一个公道!”

孟剑卿只静静地看着他。

刘慕晏一通暴叫,却得不到半点反应,不由怔了一怔,一腔怒气就此堵在胸中;而望着面前这个年轻镇定而英气勃勃的锦衣卫,仿佛看到的正是这个如日初升、热焰喷薄的国家。

他们这些人,是不是注定要在这样的日光之下蜷伏到阴暗之处、畏避它的锋芒?

他的一腔怒气、满怀愤激,不知不觉间冷了下来。

云燕娇在一旁轻声说道:“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天道从来如此——天道若不如此,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怨它不公了。刘先生只怕就绝不会甘愿像那些村夫愚民一般悄无声息地老死于乡野间、而必定要名扬天下。”

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也正因为明白,刘慕晏才会更加郁闷而且愤怒。

外表温婉柔和的云燕娇,轻言细语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平心静气地面对着如此冷酷无情的天道,倒让孟剑卿心中暗自诧异——海上仙山的弟子,都是如此冷静地看待天道往还、治乱兴衰吗?在国初群雄中,他们早早便选择效忠于大明,仅仅因为他们认为大明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十二、】

孟剑卿再次看了看窗外的日色,略一度量时间,转向五色法师说道:“在下会向沈大人禀报,刘先生已在万佛寺剃度,法号七宝;万佛寺历年香资所余甚多,法师愿意献给国家以备塞北战事开支——当然,沈大人会请旨对法师与万佛寺加以褒奖。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他居然想如此了结这样一桩大案?

五色法师大出意外,云燕娇则暗自吁了一口气。

刘慕晏困惑地看着孟剑卿,脸上阴晴不定。

锦衣卫难道只拿到万佛寺这一处金库就会心满意足了?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孟剑卿淡淡说道:“皇爷能够容得下一个出家为僧不问世事的张定边,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同样出家为僧不问世事的七宝童子?”

五色法师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低声叫道:“七弟。”

刘慕晏满心的不甘,但是面对着五色法师恳求的眼神与瘦削疲惫的脸,心中又犹豫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所做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要了失败。唯一能够劝慰自己的是,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会带给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新的烦恼。

他是要继续这注定失败的努力,还是就此放下这一切、陪着五色法师慢慢老死在这寂静的深山?

不再看、不再听也不再想这世间的不公正,是不是就可以慢慢忘掉心中的不平与不满?

云燕娇此时轻轻说道:“刘先生是否早已经猜到我与家兄来泉州的原因?”

所以才会对与他们的来意关系重大的龙陈二家下手。

刘慕晏蓦地转过头直视着她。五色法师则神色大变,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淡淡红晕,仿佛不敢置信一般望着她,低声问道:“是什么原因?”

云燕娇莞尔一笑:“法师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不也是法师早年的愿望吗?”

五色法师长长吐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我知道你们来泉州,可是我不敢相信,不敢往这件事上猜想,否则——”

他出神地凝望着南方天空,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仿佛前尘往事刹那间都涌上心头,令他百感交集,心绪茫茫。刘慕晏的脸色却很是难看。他猜到了云家兄妹的来意,却没有告诉五色,这才能够借得那条铜头蛇。五色会否责怪他?会否对他失望甚至于生出怨恨?

良久,五色法师平静下来,脸上的神气甚至显出几分解脱的愉悦:“七宝,你就留下来吧。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不见,难得有这个聚首的机会。你若不肯闲着,万佛寺的寺产众多,总可以让你略试身手。”

刘慕晏脑中“嗡”地一响,踉跄了一下。

五色向来是个老好人,无可无不可,几乎事事都由着他摆布——但是五色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没有人能够改变。

他护着他,但同时又要将他圈在这深山之中,终老在此乡——万佛寺的寺产再多,怎比得上那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整个世界?

他若执意不肯留下,五色会怎么做?

刘慕晏怔怔地看着五色法师期待的脸与坚定的眼神,心中虽有万般不甘,只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孟剑卿与云燕娇对视一眼,孟剑卿随即道:“法师请——”

五色法师站起身来,袍袖一展,反握住刘慕晏的右腕,将他带出了禅房。

临出院门之际,孟剑卿迟疑了一下,向刘慕晏道:“刘先生,你是懂得龙颜对泉州的重要的吧?”

刘慕晏脱口答道:“自然。龙家那小丫头,虽说只会花钱,不过花得可真有讲究——钱流如水,流水不腐,这个道理,她可比谁都看得透。没有这么个花钱如流水的丫头,奇+shu网收集整理恐怕泉州三分之一的店铺都得关门——”

他忽地一惊,瞪目而视:“还有谁也这么看?所以才让你们找到我头上来?”

孟剑卿微微一笑:“刘先生,江山代有才人出。”

刘慕晏一呆。

原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是这样迅速而且残酷。

他的一腔不甘湮灭的雄心,这一瞬间竟是灰败不堪。

孟剑卿冷眼看着他的脸色刹那间灰败下去。对于心比天高的刘慕晏,这才是最后、最致命的一击吧?

【十三、】

跪在如来座前,五色法师亲自为刘慕晏落发,法号如孟剑卿所言,便是“七宝”。

万佛寺中所藏的金砖银锭,总计上十万,都以五色法师的名义献出,由泉州驻军兼程运往泉州府,再转运往应天。

文儒海的伤势尚未痊愈,是以孟剑卿又逗留了几天。云家兄妹尚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故此也留了下来。

孟剑卿在一旁看文儒海与龙颜,当真是志趣相投得很,以至于云燕然私下里向孟剑卿笑道,不会是礼部有意派这么一个未有婚约的青年才俊来祭祀妈祖吧,醉翁之意,只怕决不在酒。云燕娇则抿着嘴只是笑,问她笑什么,她低声说道:“我只在想,若这桩婚事成真,皇爷会怎么看怎么想。”

孟剑卿一怔。龙家如此豪富,只怕谁娶了龙颜都会招来猜忌——洪武帝对龙颜虽则只视为柔弱孤女,对她的夫婿可不会这么看这么想。

云燕娇却笑盈盈地道:“我只怕皇爷会想,龙家养一条米虫倒也罢了,两条米虫,坐吃山空,可怎么得了!”

云燕然与孟剑卿错愕地互相看看,随即失声笑了起来。

洪武帝多半会这么想。只不知这是否正是他的意愿?

陈六如则私下里向他们三人说:“文儒海这个人,将来恐怕会比龙颜还会花钱。”

孟剑卿看他一眼:“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六如脸上微微一红,定一定神才道:“我不是说文儒海不好。我只是想,他会不会打破某种平衡。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

孟剑卿不觉微怔。

陈六如望着观荷台的方向——此时龙颜正与文儒海在赏鉴那幅大理石拼就的《富春山居图》。远远望去,两人的背影都似透着同样的悠扬与欣然。

陈六如的眼神有些阴郁,但紧抿的嘴角线条无疑昭示着他的坚定。

这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会甘心放弃的人。

孟剑卿想了一想,说道:“龙颜那么聪明,陈兄你说,她是否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呢?”

陈六如的微笑略略有几分苦涩:“知易行难。更何况,龙家的人,都有那么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洒脱。”

孟剑卿不语。如果龙颜真的做此选择,陈六如会怎么反应?他的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与影响?

离开泉州时,孟剑卿命令负责监视万佛寺的那组锦衣卫,同时也要监视陈六如。

与他同时离开泉州返回应天的,还有云家兄妹,以及陈鲨。

那个黝黑精瘦的少年,在千里船上倏忽出没,如鱼得水,就如山林中的猿猴一般,矫健的身影透着明白可见的惊喜。

云家兄妹为此特地过船来向孟剑卿打招呼。

孟剑卿摆一摆手道:“云兄不必客气,如何处理陈祖义旧部亲族,这件事不归我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云燕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孟兄太过谦虚了。”

处理七宝童子这么重大的事,孟剑卿都能够自作主张,何况一个小小陈鲨?

孟剑卿笑而不语。

他忽然想起来,云家兄妹似乎已经完全忘了陈老忠这个人。是他们认为这个人无关紧要、不值一提,还是很聪明地猜到了陈老忠的下场?

陈老忠的地位还不够高,高到必须慎重对待、以免影响全局;他的地位也不够低,低到无足轻重、可以轻轻放过。

像这种人,一旦落在锦衣卫手中,只有一个结局。

所以不论是五色法师还是七宝童子,竟然都忍了下来,再不过问陈老忠的下落。

狡兔虽未死,走狗却必须舍弃了。

下令处死陈老忠的时候,他并无丝毫犹豫——留下这个五色童子谋刺龙颜的人证才是一件麻烦事。

但是心中不是不生出隐隐的感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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