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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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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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把笔触伸向在芦苇荡里苦苦跋涉的那支小队伍。

  半个多月前,国民党熊式辉指挥的第五师和江苏省警队的余世梅部浩浩荡荡开进了黄海滩,一些大集镇也纷纷建立起地主武装“保卫团”。大军包围下的红十四军一支队东跑西窜没了立足点。如果你不是十二分的天真那么你完全可以想象他们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似丧家之犬的狼狈相。

  八月初七清晨,支队长宗步恒率领五中队、七中队、八中队和十一中队三百来号人猫进了同兴灶南的篾苇荡。这一片篾苇荡,绵延足有四五里地。篾苇是黄海岸滩上常见的一种高杆杂草,一根根苇穗儿长成鱼叉形状。民间传说里它是夜叉鬼们的兵器。红军战士们不在乎夜叉鬼,每人分一碗玉米粥灌进喉咙便东倒西歪地躺下去。一整夜的疾走奔跑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白天赶路也容易暴露行踪。胖子宗步恒气喘嘘嘘决计让大家好好睡一觉。他不可能料到这片苇草荡会是他和一百余名红军战士的长眠之地。

  篾苇子花穗儿狰狞的光影里,红军战士们呼呼地睡熟了。

  突然间,地皮下爆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响。宗步恒惊得跳起来。哨兵跑过来报告,南边发现了一大群保安队。紧接着,东西方向也响起了枪声,唯北边寂沉沉的没动静。很显然,这是敌人玩弄的驱鱼入网的花招试图把红军赶进口袋里。不幸教书先生出生的宗步恒军事常识有限,惊慌中作出错误判断命令部队立即向北突围。

  北边十多里便是双窑镇。我木匠爷爷手下的红军战士大多是双窑人,他也就奉命率领八中队走在最前面。此时的八中队只剩五十几个人。埋伏在草丛中的余世梅部放他们走过去,等到宗步恒带领的大队人马进入伏击圈马上发起了攻击。从战术上看这一招绝对高明。猛烈的枪弹炮火里红军队伍土崩瓦解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宗步恒带领四十几名战士跳进大竖河准备向*围,却被河东岸一阵暴雨般子弹打得翻卷身子死鱼一般漂浮在血红的河面上。

  我的木匠爷爷听到身后枪声炸响,立即带领全中队战士掉转身企图打一个反伏击。不料西侧的县保安队突然压上来,眨眼间队伍就被冲垮了。木匠爷爷见势不妙只好领着残余的二十几个兵朝东北方向突围,扑入了河东的大草荡。

  这一仗输得十分的惨。红军战士的鲜血染红了苇草荡也染红了东半个天。那一天早上的太阳也失血一般呈灰黑色,刚升起不久便摇摇晃晃地滚进了乌云里。这一片草荡从此不再有鸟啼有蛙鸣,阴雨之夜总能听见“呜罗……呜罗……”的鬼哭声。

  几天后的《南通日报》发布消息说:“日前,我国军将士与地方武装密切配合,英勇作战,于通东同兴灶南全歼*宗步恒部三百余众。此役之后,猖獗于濒江临海地区的匪共武装陷入日暮途穷之困境,主动缴械登记自首者甚众……”

  剔除侮辱性的词藻,应该说这篇报道基本属实。红十四军一支队残存的各路人马纷纷作鸟兽散,许多人英勇就义了,许多人亡命他乡了,许多人自首投降了。我木匠爷爷带领的那支小队伍,在芦苇荡跋涉躲藏了数天后也只剩下十三个人。可以认定,这十三个人都是些响当当的硬汉子。如果和共产党不失去联系这十三个人完全可能东山再起发展成一支革命的生力军。然而,他们却闯入了差不多与世隔绝的海屁股洼儿,尸骨也最终埋入了南黄海滩头的大堤下。我想我应该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录在我的这部小说里:张太林、张府成、吴亮、陈柱子、王汉成、肖和尚、季二林、季根全、谢四候、徐八斤、陈富明、王全、王松林。

  那会儿,垦牧公司已经衰败。几年之间,顽强的芦苇们重新占据了滩地蔓延成无边的草荡。人一旦走进去就象走进了诸葛亮的八卦阵祝家庄的盘陀路, 很难再走出来。每年正月半海滩上放社火烧荒草送虫神,草荡里总会暴露出一具具尸骨来,多是些逃荒的贩盐的挑鲜的以及其他的迷路者。芦苇荡里飘荡着妖魔鬼怪的传说至今深入人心。这十三条汉子在草荡里东躲西藏左窜右突差不多跋涉了七个日夜。饥饿、劳累、悲伤、仇恨、绝望、愤怒……如草荡里满地蠕动的蚂蟥漫天飞舞的蚊虫叮咬着汉子们一颗颗失血的心。他们的心因了失血过多而木然。

  乌蒙蒙的半空里芦花上下翻飞。

  “呼——嚓”、“呼——嚓”的拨草声沉重而疲沓……

  一个汉子走过来,神色憔悴的脸忽然为之一喜:面前的草丛中,卧着两只野鸭蛋。

  他扑下身,敲碎蛋壳贪婪地吮吸着。

  张木匠悲怆地朝他瞥一眼,拖着腿继续向前走……

  你也许己经注意到,我已经是再一次采用这种影视镜头式的叙述手法了。无须隐瞒,我早就抱有为我们家族的壮烈往事创作一部电影剧本的雄心并且至今不死。众多的场景细节也已在我的脑荧上形成视觉图像了,因而我感觉采用这种手法更省力。同时我也以为这有助于读者进入我的故事里。

  很难说这十三条汉子闯入海屁股洼儿仅仅是一种偶然,历史注定他们和海屁股洼儿有缘份。

  八月十四的正午时分,精疲力尽气息奄奄的汉子们一头钻出了芦苇荡,如同还魂者一脚踹开了棺材盖。一阵目眩之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好大一片褐黄褐黄的泥沙地。汉子们辨别东西南北的智能早已在草荡里消耗殆尽,一时竟悟不出他们已来到黄海岸边,挺奇怪这大片的沙地竟然空闲着没住一户人家没种一棵禾苗。汉子们一头趴在沙滩上喘息着呻吟着,他们摆脱了芦苇荡残忍的纠缠却又陷入了饥饿死神的魔掌。天空里海鸟翻飞沙滩上野兔出没可惜他们的枪管里没了一颗子弹,张木匠背上的包袱里也装满了从地主家搜来的首饰银元在这儿却买不到一块烧饼一碗稀粥。

  沉寂的海滩上,飘袅着死亡的氤氲和气息。

  忽然,身材瘦小的吴亮喊:“树,树……”

  汉子们昂起颈,干涸的眼窝儿变亮了。

  远处,一片郁郁森森云遮雾罩的大树冠。

  汉子们一个个从沙滩上爬起来,呆滞的脸变得兴奋和活跃。自古有树必有村,有村必有人!七八天没见烟火食的汉子们尽管饱经了国军民团的袭击惊吓明知道前面也可能张着一张网,但还是跌跌冲冲你搀我扶朝那棵大树奔过去。

  生存的欲望主宰了他们的灵魂和意志。

  不妨为海边这裸古老的大树配上一段画外音——

  古树屹立在海屁股洼儿的村头上,树干四五个人张开双臂也难以抱过来。它是这个小渔村的标志和旗帜,也是这一片海滩历史久远的记录和证明。树是银杏树,南通人多管它叫白果树,唯海边人古来就称之为“公孙树”。老人们常摆了一脸的庄严传授说:“公孙树,仙风道骨,名儿响亮,上得书的!”令后生小子们肃然起敬。至于这棵树到底存在了多少年究竟是先有村种了这棵树还是先有树才有了这个村,一直是个说不清的谜,就象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地玄奥和复杂。除了娃儿们偶发好奇提及外。大概谁也不会花力气费心神去追究答案了。它的天经地义的存在已成为海屁股洼儿的一部分。

  汉子们踩着歪歪斜斜的脚步往大树奔。

  远看只隔了几里地,却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大树一步步挪近了,黑压压的树冠也由青黛转成了墨绿色。

  就在这时侯,柔和湿润的海风送来一阵甜脆脆肉腥腥的歌:

  “渔郎哥哥回到了家,

  不煨鱼汤也不炝虾;

  赏你个满嘴香咂咂呀,

  哎哟喂,当心你裤子撑开了花。”

  “渔郎哥哥回到了家,

  顾不上说句暖心的话;

  芦苇床也吱吱儿叫呀,

  哎哟喂,当心挤破我两只瓜……”

  是女人的尖喉咙,伴奏着一阵阵咯咯的荡笑。这荒滩上的歌,无疑是酷暑的清泉寒夜的灯,汉子们顿时眼亮了腿轻了,拼尽力气奔歌声去。

  迈出海蒿地,绕过高沙丘,一下子,他们全都木偶般怔在沙滩上。

  面前黄褐色的海洼子里,一汪汪浅浅的海水如一面面镜子铺在沙滩上。十几个精壮丰满的女人正光着身子在那里踩文蛤。随着两脚的踩动一个个丰硕圆满的屁股摇摇摆摆如同一轮轮金太阳。

  阳光普照,海滩一片辉煌,世界一片灿烂,汉子们眼前一片白晃晃。 

  另一种因饥饿而萎缩的欲望也闪闪烁烁地爆出律动的火花来。

  寂静。汉子们听得见自己的血在哗哗地流,心在通通地跳。他们不知道刚才这一阵懵头懵脑的奔走己经远离了海岸线,进入了海屁股洼儿的纵深处。

  海滩在女人们踩动下波浪一样起伏。女人们在海滩上有节奏地扭动着。右脚踩下去,屁股便颤颤地向右甩;左脚踩下去,屁股又颤颤地向左晃。那动作绝对象是跳迪斯科。

  文人们向来有三分颜色开染坊的大气魄。到过南通的人们都知道,除了矗立在江边的几座小山包和绕城而流的濠河水,这里是找不出太多的风景名胜的。但这不妨碍文人们照样拼凑出“通州十景”来:老树旁搭一角翘檐,那是“古榆夕照”;大路旁插几棵垂柳,那是“范堤春早”;海边上放几只山羊,那是“海滩牧笛”……进入改革开放年代,文人们的创意潜能得以最充分的张扬,出产文蛤的海滩也就辟出了一处游览点,名曰“海上迪斯科”,居然名扬遐迩,吸引了众多游客,甚至有不少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

  我这样说并没有嘲讽的含意,到黄海滩踩文蛤确实是充满兴味的,那种回归自然、宁静致远的感受会让你产生一种真实的轻松和欢愉。要是你带着爱人恋人或者情人来“海上迪斯科”尽兴地跳一场,我相信会让你此生难忘!美中不足的是,文化和文明都要求你必须穿衣服。

  六十多年前的那群女人在海滩上扭摆屁股与迪斯科无关,她们带有明确的功利性。板结的沙滩在她们*的脚掌下颠簸着颤动着,一只只躲藏在沙土下的文蛤因闭了气孔鸡下蛋似地蹦出来。女人们挥动玉臂左撸右点拾起来扔进身旁的竹筐里。不知是哪个女人在弯下腰去的一瞬间,视线从两只倒垂的乳峰间越过脚裆望过去,只见一群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家伙大头朝下悬挂在沙滩上。那女人吓得尖叫一声屁滚尿流地抱住了中间一位大洋马似的俊娘子。女人们齐齐地转过身,双拳捏起乳房挺起象要随时砸过去。

  “干什么的?”俊娘子吕玉花断金裂帛般喝一声。那声音又尖又脆如同标抢“扑”地扎进汉子们的身子里。

  惊吓之下,汉子们一个个盐渍蚂蟥似地萎缩了。十来天的忍饥挨饿狼狈逃窜早已折磨得他们没了一点力气。两相比较,这一群**威风凛凛的女人犹如庙堂里的金身罗汉而遍身褴褛的汉子们则象一群秃毛鸦。

  吕玉花喊:“打啊——”

  眩目的光圈里,女人们白晃晃的身子浪花般涌过来:“打——”

  汉子们缩成一团。三下五除二,全被打躺在沙滩上。

  吕玉花踩住一个汉子的脖颈,恶狠狠地问:“说,干什么的?”

  汉子没反抗,只有气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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