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云摇摇头:“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不会来。潘家正红得发紫,什么‘桑梓楷模’、什么‘英雄门第’,哪是我们去的地方!”
“那——,去后院我家行吗?全是自己家人!”
吴秀云不看她,还是摇了摇头。
张玉晨感觉一瓢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她强忍住两眼的泪,转身走出门去。疲软、无力的腿,拖出一路的孤独和凄凉。
姑母出嫁那天,东民巷十七号后院里冷冷清清,陪伴她的只有我奶奶以及二伯具成一家三口。张玉晨把哽咽的泪水统统咽进肚子里,出嫁饭一口也没吃。
不知我奶奶是不是预感到了某种不祥或不幸,一个劲地念叨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唉,一个菩萨三柱香!一个菩萨三柱香……”
(三)
婚后的张玉晨依旧被失去组织联系的烦恼困扰着。她感觉自己象是一只失去了方向的离群的孤雁,不知道往哪儿飞,甚至也不知道该怎么飞。
幸好有潘远华。他为她精心垒筑了一个足以敛翅安身的温暖的窝。
一个月里,他们差不多天天偎依在一起,把自己浸泡在*的波涛中。刚开始,他们都有些笨手笨脚地不适应,象是黑暗房间里跌跌冲冲磕磕绊绊的行走者。终于,骨髓深处的那盏灯被点亮,熠熠地放光燃烧了!一到夜晚,他们就相拥着钻进被窝,带点羞怯地摸索试探,招式百出而花样繁新,高潮一浪接着一浪。他们成了一架机器上两个紧紧铆合的部件,总是在同步的运转震动中抵达难以遏制的那一刻,身心俱焚在爆炸的烟雾里。
只有在这时,张玉晨才能摆脱孤独和烦恼,忘情地享受上帝赐予人类的这一盛宴。迷醉之中,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呻吟呼唤:“好呵,远华,吭,好呵……”
这呻吟如音乐,总能尽善尽美地调节潘远华的律动和节奏;这呼唤是弹拨,也总能激发潘远华的勇武和强悍。纵情的欢欣里,张玉晨甚至为自己姗姗来迟的婚姻而懊丧。她诅咒日本鬼子,诅咒那场持续了八年的战争。多少情人因这场战争荒废了青春、多少夫妇因这场灾难成了寡妇鳏夫呵!但愿世界上不再有战争,但愿天下人永远享太平……
潘远华不再是精干的少校而变成了一个顽皮的淘气包。在妻子面前他似乎更愿意扮演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时不时玩弄一点恶作剧。吃水果,他不肯自己咬嚼而缠着从张玉晨嘴里接一口;洗澡时,他偷偷拨开门赖着和张玉晨挤进一只澡盆。张玉晨又气恼又好笑,时常拧他的鼻子,拧得红红的象只老辣椒。你不妨把这些细节补充得更具体,你也不难想象他们爱得有多深。
现在,张玉晨坐在卧室的梳桌前。
斜阳匀洒她的沉思的脸。她的脸已褪去新娘的鲜润和瓷亮,而显出几分苍白。
凝神的双眸里,贮满了忧郁的恍惚和空虚。显然,那种抹不去的烦恼再次纠缠了她。人,毕竟是社会的。
忽然,她拧紧了眉,一个响嗝从胃液里翻上来。她连忙走到床前,朝痰盂连连吐出几口酸水。
潘远华走进来,见状吃了一惊,连忙凑近,问:“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
张玉晨依然连连作呕,面容痛苦不堪。
潘远华:“我、我去叫医生!”
张玉晨伸手拉住他:“傻瓜!我……怕是有了。”
“有了?”潘远华恍然,高兴得一蹦三尺,“噢——,我有儿子了!”
张玉晨唾骂:“神经病!说不定是个女儿呢!”
潘远华坚信不疑:“不会,肯定是个儿子!哈……”
他扑上床一个滚翻,拉开床头小柜的抽屉:“我、我要把这一天记下来!从现在起,我要给儿子写日记……”
没能翻出纸笔,却拿出一把牛角柄左轮手枪。他怔了怔,扳开枪膛。
弹糟里,卧着一颗黄灿灿的子弹。
张玉晨愣住:“你……没上交?”
潘远华:“舍不得,留个纪念。看,就这颗子弹,差点要了我的命!”
张玉晨不觉打了个寒颤,连忙叫嚷:“你、你把它收起来,收起来!”
潘远华不解地看她一眼:“我……我以为你喜欢它呢!”
张玉晨别过脸去。这把枪是她头一次参加战斗的战利品。那回,游击队攻打一家日本人开办的洋行,鬼子经理不愿束手就擒,拿一把战刀剖腹自杀了。他的老婆——一个怀有身孕的日本女人趁人不备,掏出这把枪朝自己胸口连开两枪也倒在血泊里。张玉晨是曾喜欢过这把玲珑精致的小手枪;但,现在她感觉这枪似乎有点不吉祥……
潘远华搂住妻子的肩,在她耳根处吻了一口,说:“好了,我把它收起来了!——哎,想吃点什么?”
张玉晨嘘出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丈夫的亲吻,总能抚平她心中的皱折。
几天后,吴秀云找上门来了。
张玉晨喜出望外,支走潘远华,把吴秀云引进卧室,迫不及待地问道:“党组织……有消息了?”
吴秀云点点头,说:“上级已经对你这几个月的情况作了调查,证实你确实没有叛变投敌,出卖同志……”
“叛变投敌、出卖同志?”张玉晨一脸苦涩,这……可能吗?
“但是,党组织认为,你和潘远华结婚这件事,丧失了一名共产党员的阶级立场。错误是严重的!组织有必要对你进行进一步的审查和考验。希望你思想上有所准备。”
张玉晨欲辩无词,深深地垂下了头:“我愿意接受……审查、考验。秀云,能不能安排我和领导见个面,当面汇报一下?”
“暂时还没有这个必要。上级认为有必要和你见面时,我会通知你的!”
“那,我怎么和你联系?”
“我已搬家了。——有事儿,我会上门来找你。”
看来,组织对自己并不信任!张玉晨的心被什么揪住,不停地向上提拉。她感觉一阵恶心,“欧——”地一声,忍不住呕吐起来。
“你……你怀孕了?”
张玉晨点点头,喘息几口,问:“需要我干些什么,你布置吧!”
——以往,一直是她领导吴秀云的;可现在……吴秀云代表的组织、是上级!
“两件事:一、请你把这一段的经历以及自己对错误的认识,写成书面汇报材料,越详细越好。领导将根据你的认识态度和程度作出适当的处理。二、蒋介石和国民党反动当局,违背《双十协定》的条约,正在大举调兵,进攻我们解放区,想要挑起全面内战。我们在思想上必须作好充分准备。组织要求你尽自己的所能,想方设法筹集一些经费。”
“我一定尽力。”张玉晨表态。她拉开抽屉,取出五十几枚银元,说,“在这个家里,我不管钱,现在手上就这么多,你先代我交给组织吧!”
“……好吧。”吴秀云接过银元,下意识地瞥了瞥张玉晨的手。
张玉晨的心坠了坠,却还是把那只结婚戒子摘下来,递给了吴秀云。
“潘远华要是问起——”
张玉晨疲乏地笑笑:“不要紧,我会……应付过去的。”
吴秀云迟疑地抚摸那只金戒指,轻声说:“玉晨姐,我知道这……有点为难你。可是,我们党、我们部队,太需要钱了!我说服我妈把她的耳环也献了……”
“没什么,”张玉晨尽量淡然地笑笑,“就算我补交的党费吧!”
(四)
那场审查差不多持续了三个月。
四个月里,张玉晨写了一份又一份自我小结、思想汇报和检讨报告。她详细回顾了自己和潘远华的感情发展经历,也如实交待了被俘住院后和潘远华的每次接触、交谈,甚至也一一叙述了她和潘远华婚后的家庭生活和内心苦恼。她苦苦恳求组织相信她的表白和忠诚,渴望组织恢复对她的器重和信任。最初的几份汇报里,她竟还希望党组织对潘远华进行调查和考察,吸收他为党组织的外围成员,适当布置一些工作和任务。她相信自己能够引导、帮助丈夫走上革命道路。她不知道时南通地下党负责人冯唯世对资本家的狗崽子兼国民党少校军官颇多成见,连声斥之为“荒唐”并且认定张玉晨已不再是当年的张玉晨,审查也就更加深入细致。
每交上去一份汇报材料,张玉晨就处在焦急的等待之中,有时一等就是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她以为自己披肝沥胆坦荡无遗一定能取得党的理解和信任;然而,每次盼来的却是更为具体的要求和提示:
“请把你被俘后和其他国民党军官的每一次接触讲清楚。潘近华在回南通探亲期间是否对你作过暗示或提过什么要求?”
“潘远华的退役是否是潘近华有意安排的?有没有接受什么特殊指令?婚后潘远华是否经常单独外出?”
“你们结婚酒宴上,国民党党部书记长、警察局长等人和潘远华谈了些什么?他们后来和潘远华是否有过接触?”
……
张玉晨口干舌燥,笔尖发涩。焦头烂额之下,她终于意识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自己选择了革命道路,嫁给潘远华根本就是个错误;既然和潘远华结了婚,怕是很难再得到组织的信任了……
现在评价,我姑母应该算是个坚定不移的革命者。面对这种足以让人心灰意冷的审查,她并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也没有丧失对党组织的信赖。既然不能和领导见面,她只能借助纸笔,一次次地洗刷自己的灵魂,一遍遍地倾吐自己的心曲,犹如杜鹃啼血,雨燕衔窝。遗憾的是,她没有把一切交给党,而把爱情留给了少年时代的情怀,留给了生活的安排,这就注定了她必须面对灵魂的切割和折磨。
不可能瞒过潘远华。吴秀云一次次不期而至的来访,两人躲躲闪闪交头接耳的密谈,张玉晨的埋头伏案以及黯然神伤的苦脸,都能让他看出端倪。
“玉晨,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心神不安?”
“不关你的事,甭问了。”
“我是你的丈夫呀!”潘远华按住她的肩,“我有权利知道……”
“‘丈夫,丈夫’,要不是嫁给你,我会……会弄得里外不是人,我会有这些烦心事儿吗?”久蓄在心底的怨愤喷泻而出,张玉晨不近情理的嚷叫,“你有权利知道,我呢?我的权利呢?要我……让人指一辈子背脊骨,骂一辈子变节分子吗?”
潘远华无语。他爱妻子,爱得浩荡如海,爱得彻骨铭心,他甚至愿意为妻子去死!他不愿意看到妻子忍受这种如煎如熬的折磨。可他能为妻子做点什么呢?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以家庭为社会的,玉晨也绝非那种愿意躲进深院安享幸福的古典式女子。
他只能苦苦相劝:“玉晨,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可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们有我们的生活天地。政治纷争,党派角逐,从来就是政治家们的勾当;而且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何必糊里糊涂地卷进去……”
“你糊涂,我可没糊涂!国民党把我们国家弄成这个局面,你没有看见?老百姓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继续让他们*统治下去,东洋鬼子不来,西洋鬼子也会来,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古人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