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想动静,也不想再争吵,只默默忍受着。
星移斗转,小虫轻唱。
突然,嗣儿“哇——”地一声啼哭,撕裂了窒息般的沉寂。浓墨般的夜色也随着打亮的灯光四处逃散。
夫妻俩差不多同时翻下了床。
摇篮里的嗣儿显然是梦魇了,嘴唇鼓涌如一朵摇曳的石榴花。
“噢,噢,噢……”张玉晨轻轻拍打着嗣儿的胸,努力把他送进安宁的梦乡。
“我抱他上床吧!”潘远华伸出手。
“不。”张玉晨挡住,目光犹疑地看了看床,仿佛那里还散发着舌战的硝烟。
灯光下,潘远华看着妻子。她的周身似乎蒙裹着一层温馨的氤氲,氤氲里搅和了诱人的香味儿。他动情起来,伸出双手握住那对依然圆满的乳房,不胜感慨地嘘出一口长长的气。
张玉晨能理解丈夫的心,嗔怪地扫一眼,也叹一声:“真不想理睬你!”
“何必!要是国共两党的争斗也发生在被窝里,倒算不得一桩坏事情!”潘远华笑着说一句,拥着妻子在床上躺下来。
张玉晨不想说什么,闭着眼亲吻丈夫的腮帮。她同样不想让阴影笼罩在心头上。也许,远华的话是对的,自己真没有必要卷入那种血腥的争斗中……
吻渐渐地深,血也渐渐地热。潘远华撑起身子,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那脸依然是那么可亲、可爱,秀丽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一根根睫毛也如水边的嫩苇挂满晶莹的露珠。浩荡的幸福潮水般漫过他全身,他陶醉了!
无需探询和暗示,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期待。配合的默契已无可挑剔,两具身子融铸为一体。
玉晨,玉晨,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
远华,远华,我也爱你,爱你!
玉晨,我爱你,爱你爱你……
远华,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这会儿声音属于噪音。全身心的投入里,他们感觉置身在浩渺无垠的大海边,潮水层层叠叠地铺展摇晃推进;“哗哗”的轰鸣里拌和着海鸥的欢叫。他们的灵魂在纵情歌唱,他们的肉体在放肆欢笑,他们的神思在自由遨翔。刚才所发生的龃龉、争执和气恼,此刻显得是那样猥琐、可笑和无聊。偌大的天地间,只有他和她!
夜幕隐去了,隔阂瓦解了,意识消融了。尘世间的一切连同铺盖的毛毯统统被蹬踩到角落里。他们在爱的海洋中沐浴成心无牵挂身无羁绊的安琪儿……
(三)
邱训义被炸死之后,共产党地下组织对张玉晨的信任度提高了,交办的工作和任务也越来越多。这让张玉晨感到欣慰,也为之高兴。有时候,忙碌到半夜才回家。
潘远华心里不是滋味。可是,他说服不了妻子,更阻挡不了妻子。口角和争执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潘怀宇对儿媳妇三天两头往外走也日渐不满。他埋怨自己的儿子:“对自己的娘子,也该有点管束!现今孩子都有了,还折腾什么?斗日本鬼子,天经地义的事,我赞成;国共两党不和争斗,是蒋介石和毛泽东他们的事。谁胜谁负,自有天数。要她一个女人家卷进去?拎不清爽!”
潘远华一脸苦水:“我……管不了她。”
“管不了?管不了也得管。这个家,不能毁在她手里!实在不行,你带她走,到海边替我管管盐场去。那里正好缺人手!”
这倒不失为一个去处。
潘远华和张玉晨商量。
张玉晨却不肯:“亏你爷儿俩想得出!凭什么要我们去盐场?家,我可以不要;嗣儿呢?把他丢下,我们还算不算他的爷娘了?我的事,我自己担,用不着你们多操心!”
“可……玉晨,我们有必要把身家性命押在*中去吗?即便是共产党坐了江山,对你个人、对我们全家、对嗣儿,又有点什么好处?”
“你以为,共产党是为个人的私利吗?”
“共产党为的什么我不管,我是说你!”
“我愿意!”
“你以为,这就找到一条值得献身的人生之路了?——好,好,退一步说吧,你个人能算什么?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说过了:你的事,我不过问;我的事,你也别多管!”
“你是我娘子……”
“不错!你是我男人,我的事也应该是你的事。可我的事你帮过几回忙?上趟找你用一回车,你答应了吗?”
“为共产党的兵工厂送机器?这不是存心想毁了这份家业?”
“家业,家业!除了这份家业,世上还有没有值得你珍惜、追求的?想不到,一个热血青年,竟也成了一个守财奴!”
“你后悔了是不是?”
“是又怎样?”
潘远华噎住。他不敢把这个敏感的话题引向深入。毕竟,他爱张玉晨。这种爱早已渗透了他的血液,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恨共产党,恨冯唯世那一伙人,是他们引诱了他妻子,害得他一家不得安宁……
一个歹毒的念头在他心里抽芽了。
后来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已经很难说清楚,我只能凭虚构描述那一幕——
初冬。早晨。
东民巷十七号大门前,走出来一个紧裹着围巾的女人。她左右张望几眼,叫住一辆黄包车,驶向城南方向。
一个戴着压舌帽的男人推一辆自行车走出来。他拉了拉帽沿,尾随黄包车向南骑去……
黄包车过了双元桥,转向东去。
自行车在拐弯处略作停留,跟着向东骑去……
黄包车在古寺路一家杂货店门前停下了。女人下了车,打发走车夫,回头张望。
骑车人已闪在一棵梧桐树后。
女人急走几步,拐进了一条巷子。
骑车人急急赶来,朝巷内望去。
巷子很短,只七八扇门。
女人的身影闪进了尽头的屋檐下。
骑车人支好自行车,似乎是觉得干站着太扎眼,他走进街旁的杂货店买了盒烟,在巷口倚着自行车狠狠地吸起来……
当天夜里,警察局查抄了古寺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联络站。冯唯世和两个不明身份的青年被,关进了监狱。
张玉晨是在两天后才得到的消息。她惊呆了。这个秘密联络点,知道的人不多,就连吴秀云也不知道。前几天冯唯世刚刚把地址告诉了她,谁想,竟给敌人破获了……
和组织的联系再次中断,吴秀云也去向不明,张玉晨陷入了无边的恐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出卖了组织、出卖了冯老师?
她隐约想起,自己乘坐的黄包车后面,似乎尾随过一辆自行车;黄包车拐进古寺路之后,她曾回头张望过,却没见那自行车跟上来,她这才放心地进了巷子。回头想来,那辆自行车很可疑……
张玉晨下决心查明这个人,查清这件事。
连续几天,潘远华回避着她,躲让着她,成天在外忙着运输公司的业务。晚上回到家里,只一个劲地安慰她,温存她,却又小心翼翼地绕开以往总是引起口舌的话题。那种过分的殷勤和关切,让张玉晨产生疑窦:难道……会是他!然而,她却又一次次地打消这种怀疑。不,不可能是他!远华不吸烟,可那个骑车人却在巷子口买过烟……
“玉晨,别折磨自己了!这几天,你坐卧不安,饭也不好好吃,身体会垮的!”潘远华婉然相劝,声音极深,象是发自丹田。
“我……心烦,烦得很。”张玉晨摇头哀叹,声音里带着哭腔。
“事情……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潘远华把她搂进怀里,轻声地念叨,象是在劝告妻子,又象是在安慰自己。
此时,只有此时,张玉晨才稍感安然。丈夫宽厚的胸膛,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墙。她真想倚着他的胸膛走一辈子……
几天后,张玉里再一次走进了古寺路那家杂货店。
店主是个六十来岁的饶舌老头,热情招呼:“来啦!——哦,是您!还没找到那个人呀?”
“嗯。”张玉晨点点头,“老板,您还能不能记起……那个买烟人的相貌?”
“记不大清了!反正,反正象个有身份的。”老头儿比划,“他点了烟,就站在那儿,我还当是等人哩!太太,他是您……先生?”
“是我的堂兄弟。——不,没别的……我只是想,每天在您店里买东西的人不会少,您老怎么就记住了他呢?”
“这个……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先买烟,又买洋火,我看他不象个会抽烟的,吸头一口还呛了。我给他重新划了根火柴。”
是……他?腾空一个巨浪,劈头盖脸地砸向张玉晨。她的身子晃动起来。
“对了!他的脸……这儿,有个痣。相书上说,这叫‘天福痣’。不瞒太太您,我平时好给人看个相,就说您吧……太太,太太——”
张玉晨瘫倒在柜台前。
老头儿吓白了脸,大喊:“来人——来人……”
可以想象张玉晨蒙受的打击是多么惨烈。向反动派告密、致使自己的同志和领导被捕的,竟然是自己的丈夫!畜生、浑蛋、黑良心的狗!她恨他,恨他,恨他!二哥具成的招供,是被敌人逼迫,是为保护自己的妻子女儿;可潘远华呢?他凭什么……干出这种下流无耻的事?他把自己害苦了!自己怎么对组织交待,怎么面对自己的领导和同志,怎么对得起自己为之奋斗的革命事业……
急火攻心,肝肠寸断。她病倒了,病得昏天昏地,神乱志迷,满嘴燎起豆大的火泡。
潘远华整天整夜地守候在床前,流着泪一次次哀求:“玉晨,玉晨,我……该死,昏了头!我们是夫妻,是夫妻呀!你打我,骂我,罚我,都行。可是,你不能不理我。我只想……把你拴在身边,不要去介入*,才……我不该这样做,我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吧,原谅我……”
张玉晨不能原谅他。她有的只是悔恨,恨自己当初没听冯老师和同志们的劝告,竟然爱上了这样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帮凶,并且成了他的妻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他就是一个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一个反对革命、仇恨革命的阶级敌人!她嫁给了他,同样成了革命事业的罪人……
“你知道,我爱你,爱你!要是能把心掏出来,我会掏给你看。我没别的用意,只想、只想和你不受干扰,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抛弃。只要你能够原谅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你要我死,我可以死给你看!”
张玉晨咬牙切齿:“你……去死,死吧!死了,我……好受些!”
潘远华怔住,瞪眼愕然地看着张玉晨,脸色苍白如纸。一缕殷红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挂了下来。
万籁死寂,听得见骨节“劈劈啪啪”的爆裂声。
足足有一刻钟。
潘远华缓缓站起,声音阴沉如铁:“这么说,这辈子,你是不会原谅我了?”
张玉晨别过脸去。
“……好吧!我爱过你,你也爱过我,就……够了。”潘远华一个字一个字地嚼吐出来,“如果,我的血,能够洗掉你对我的怨恨,我愿意。嗣儿……就托给你了。”
他转过身,从抽屉里取出那把左轮手枪,又取出那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