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已经乱到了极致,他几乎无法思考。似乎是永无止境的用刑,带着腥味的凉水不断扑面而来……还有半昏半梦间那将近二十万的冤魂,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能看见那些弟兄们淌着鲜血的脸和手指,看见黄河岸边堆积如山的尸首……还有潼关的壕沟里,那些尸体腐烂后恶臭的气息似乎还在包围着他……更包括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的无奈和悲痛……李琅琊冷漠的眼神和言辞……那个发过荒唐圣旨,现今却只顾仓皇落跑的君王,更有想象中变得和少年时代完全不一样、萧索一片的长安城——
“快点!拖出去斩了!”
他听见铁链哗啦啦的声响,听见颜钧微微压抑的呻吟和士兵们粗暴拖动那个身体的声音。但是他不曾听见颜钧开口说一个字。
他睁开了眼睛。
崔乾佑一转头,就看见那个年轻人睁开了眼睛。尽管那双眸子是睁开的,但是看不到一点神采。它们是涣散的,似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崔乾佑看见皇甫端华的双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拼命想说什么,于是他弯下腰去。
他听见那个小将用沙哑不堪的微弱声音说了一句话。
“——你别杀他,我降。”
第 60 章
(六十)
杨家兄妹已死,众将安定。一行人准备前往扶风。可就在准备出发之时,当地的百姓很快聚集起数千人,拦住皇帝一行,请求留下。
陛下舍弃宫阙陵寝,要到哪里去呢?
李隆基勒住马,垂头思索。
“叫人告诉太子,让太子留下安慰百姓。”
八重雪身为禁军统领之一,也不曾走远,他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同时他亦注意到李琅琊一直没有下过马,也不曾休息。
李琅琊远远地向皇帝瞟了一眼。八重雪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放弃的眼神。他看见李琅琊打马后退,慢慢从队伍后面绕开。八重雪策马两步,横在他面前。
李琅琊也不惊讶,只是淡淡道:“雪将军,您愿意留在这边,还是去找太子殿下?”
八重雪何等机敏,立刻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转了转眼波,和李琅琊平静的视线交织在一处。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陈将军呢?”
八重雪笑了一下。“陈玄礼?已经到太子那里去了。”
李琅琊也笑。“他动作还真是快。”
“呵……”
武将们的袍带和文臣们的衣襟都缓缓飘动着。李隆基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李亨带人跟上来。于是他派人去问。李琅琊看了看,嘴角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他策马走近家眷所乘的马车。那里有他的妻子。而他的父亲和兄长们,在出长安城时已经不知各自去往何处了,也许仍未出城……李琅琊抿一下唇,父亲年事已高,李琅琊并不知当时他与哪位兄长在一处,他知道自己担心也没有用。
他的嘴角终于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亏欠妻子太多。
“月……月筝……”他伸手去撩车帘。
“夫君?”美丽的女人脸上带着惊慌与哀戚,但更多的还是坚定,“怎么?”
“你继续和他们走——”
“我?”颜月筝有一瞬间的不解,但她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于是她美丽的脸孔泛起一阵焦急的潮红,“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李琅琊低头,他的长发在风中不断飘动着。“我——我也不知。月筝,我已经托人照顾你,我还有事要办,等我……等我安顿好了,再接你们一起——”
“夫君——”
李琅琊猛地放下车帘。他实在不忍心再看那张泪水纵横楚楚动人的面孔。颜月筝竟然也没有再出声。李琅琊深深地看了那辆马车一眼,转身策马向前。恰逢此时李隆基派出去询问的人也回来了。
“陛下——百姓拦住太子殿下,说是要太子留下和军民一起讨伐叛军收复失地,说——说如果皇上和殿下都去了蜀地,中原百姓将无以为主。建宁王,广平王等人也赞同如此……”
李隆基听着这番话,竟然愣在了原地。这意味着什么,久经宫闱之争的他很是清楚,太子与自己一旦分离两地,要么自己传位,要么等于太子另立朝廷,到时候仅剩的半壁河山也要一分为二。李隆基知道,自己的决断,李唐家半壁江山的分合只是一瞬间。
“陛下,这是天意。”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那个凭空□来的声音很是熟悉,却很是清晰。李隆基回头,看到了侄子淡然的眉眼。
人群陡然静下来。
李琅琊骑在马上,保持着双手行礼的姿势。
李隆基凝视着他。他突然发现侄子当年脸庞和眼角眉梢略显稚气柔软的线条已经完全褪去,现在的李琅琊,整个眉眼和身姿都带出些若有若无的锐气来。李隆基看着他,然后仰起头。
“是啊!这是天意啊!”他仰天长叹。曾经翻云覆雨的君王此刻突然觉得,自己大约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情。
“皇上!”
“皇上!”
周围的惊呼顿时响成一片。
李隆基抬起手压住了那些声音,他重新凝视着李琅琊。那曾经是自己最最宠爱的侄子,曾经是心思最最单纯不谙世事的侄子,可如今却在这里与自己反目成仇。可是,这种无奈的成长,难道不是自己逼出来的么?
“……九儿……你长大了……”他低声感叹。
李琅琊浑身一颤,额头瞬间就有汗水缓缓滑下。
“长大了啊……”皇帝的神色突然变得凌厉,“你走罢!走!!!”最后那一声带出些许凄厉与凉意,还有深深的失望与无奈。
李琅琊双眼流下两行晶亮的泪水,那些泪水流到面颊上,在凛冽的风中迅速干涸。他下马,跪地。
“太子仁义孝顺,可以承我大唐帝业!传我的话,另从后面拨两千人给太子!”皇帝转而看着跪在地上的侄子,“——李琅琊,你起来!记住,好好辅佐太子!还有其他人——你们……你们谁愿意跟着太子去的……就去罢……”
“侄臣……”哽咽打断了他的答话,“侄臣……遵旨!”
李琅琊再次下拜,然后起身上马,转身便走。
他不曾回过一次头。
队伍外边,一直置身事外的八重雪冷静地看着这些,然后他策马走到金吾卫一干人面前。所有人都认真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满是信任。八重雪觉得心头涌上一种暖意,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曾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现在他们信任他,愿意跟他走。八重雪定了定神,他一定要选对,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兄弟们做出选择。
“你们,跟他走。”他深吸一口气,扬鞭一指御史左丞的背影,对着领头的韦七等人道。
崔乾佑本来打算直接进入长安城,可洛阳方面来了命令,要求他稍微放慢速度。大约是安禄山史思明觉得行军速度若是太快则不稳,所以要求他休整几天再做打算。这样以来崔乾佑倒是获得了时间。
皇甫端华也获得了时间。养伤的时间。颜钧仍旧被关押着,只是不再拷打。武人本来身体健壮,一旦获得修养,复原倒也快。几日后端华便可勉强走动。
颜钧已经与他彻底闹翻,那日他一说愿降,颜钧立即对他怒目而视破口大骂直到重新晕过去,什么变节小人之类的词全部用上。端华居然也不在意,尽管他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颜钧才降,他不能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虽然对兄弟的反目有着强烈的酸涩,但是他话一出口就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他不明白颜钧是靠着什么支撑到现在的,是忠诚还是他妹妹颜月筝?但是于皇甫端华来说,他的思想已经崩断,什么君臣,道义,或者是爱恋……是空的,全是空的。尽管开始他就和李琅琊多有误会,但李琅琊做的倒也决然。何况他出来后慢慢了解崔乾佑所说的确不假:皇帝丢下满城百姓,独自跑了。
端华甚至开始思考自己当初选择出征的做法是不是错了。可他觉得没有错。如果让他再选一回,他想自己也许还是会选择请战。好男儿谁不愿意横刀立马保家卫国?可那样的皇帝,值得保卫么?还有李琅琊和他今天的局面,他不知是自己的错误,是李琅琊的错误。是他从没真正地了解李琅琊,还是李琅琊确实变了?
他平平地躺在床上,抬眼看着屋顶。他明白,这样想个几天几夜也想不出头绪。
有些事情,只能让这纷纷红尘来仲裁。
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只是有些地方,怕是要永远落下病痛了。这个他无所谓,他现在是想,既然他降了,他会被要求去做什么。
无非打仗罢了,他自嘲一般地笑了。打,他没什么抗拒的。他承认自己的的确确是在恨着那个朝廷,为了那二十万人。为了他与那个人之间无可避免的决裂。
可皇甫端华担心一件事。他已经担心了好几日了。
而担心,通常都会被变为现实。
门轴发出吱嘎的生涩响声,皇甫端华抬头,看见崔乾佑跨进门来。
“皇甫将军,咱们得出发去长安了。——由你带路。”
“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肋骨上传来的隐隐疼痛。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像是因为某件担心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所以反而放下了心的样子,“我么……”
“自然是你。”
他坐直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崔乾佑。半晌他笑了笑。
“……行。”
第 61 章
(六十一)
崔乾佑带着手下离开皇甫端华的屋子。手下想了想,凑上去小心翼翼地问话。
“将军……为何要叫那小子去先探城?”
“蠢货!”崔乾佑恨恨道,“谁知道长安有没有伏兵!再说,那小子金吾卫出身,对长安城布局还不是了若指掌?叫他先去,出了事他是垫背,顺便也试试他是不是真心来降!”
“将军高明……”
风雨交加。
大军在雨中艰难前进,这是一支先头部队,领头的将军骑着马,在瓢泼大雨中缓缓走着。他双手抓着缰绳,那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是胸有成竹,又仿佛是对一切都已然无所谓的样子。
“将军——”
皇甫端华摆摆手,然后抹去脸上纵横的雨水。那些雨水顺着他的头盔不断滴落下来,几乎要隔断了他的视线。
“不用停。就快到……”他顿了顿,“……长安城了……”
长安城哪……
他嘲讽地笑了笑,那笑容在雨雾里变得模糊不清。想自己当时出得长安城时,还发过不破叛军不还长安的重誓,可如今呢,自己居然是站在了这个立场上回到长安城的。
可端华没有想到,长安城城门居然大开。
就是他也愣了。不设防?完全不设防?皇甫端华感觉自己的心渐渐冷下去。其实不是冷,他的心早就冷了,只能说,那些飘摇的风雨,似乎也在此刻渗进了心里。端华不得不承认自己潜意识里是想战死在长安城下,也省得自己作为一个无耻变节的小人回到长安城。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所以他认了。
经历了这些事,他早就明白这些。
端华一边缓缓策马走着,一边看着那些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街道。不知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还是其他,那些商铺和高起的建筑在雨水的冲刷下都显得那么落寞不堪。街上几乎没有人,兴许是跑了,兴许是躲在家中不肯出来。
“将军——”副将上前,“现在去哪?”
“派人向后方传令,就说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