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突然安静了下来。李亨挥挥衣袖。
“传。”
李琅琊跨进殿内。这是皇帝的寝宫,一般来说臣子是不许入内的。李琅琊也的确是急得忘了分寸,若是前夜有哪位嫔妃侍寝,他该要如何对付?可他运气说来也不差,李亨是独自一人。
“丞相这么早就进宫,可是有急事?”
李琅琊一径奔了他来,一甩衣摆重重跪下。“臣请陛下莫要难为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和叛将皇甫端华!”
李亨似是不曾料到李琅琊如此直白地把话说出,因而僵了僵。许久之后,年轻君王的嘴角渐渐挂起一缕笑意。
“朕凭什么要饶他们?”他微笑着。
八重雪乃禁卫军司令,说得大逆不道些简直能掌管皇帝的生杀大权,李亨对他早有忌惮,想当年他连太子还不是的时候,每日战战兢兢,故而对当时父皇身边面色冰冷的金吾卫将军格外惧怕。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不说是清风满天下,至少也是可以杀伐决断,正巧有好事者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消息,说是宝灵一战以前八重雪写了封信给当时还是潼关副将的皇甫端华。这点正中小皇帝下怀,尤其如今西京长安收复,已然从蜀中迎回李隆基,虽则李亨已然将所谓“太上皇”软禁,但李隆基阴谋复位的流言一日不曾停止。李亨每每见到八重雪便有些生寒,他总觉得自己地位不稳,总觉得这禁卫军头目没准哪日便会给自己捅上一刀。
偏生八重雪是个直性子,虽则懂得进退,可惜不会奉承。加上李辅国等人终日进言,李亨对他便越发不信任。他总得找个机会将他拿下。
至于李琅琊。是他和陈玄礼等人将他李亨扶上皇位的。
所谓功高盖主。
可李亨不想动他。他是丞相,一肩挑天下,更何况现在战况仍旧不容乐观,许多事情离开了李琅琊还真的办不成。更何况,还有一点。年轻的君王不愿承认自己对堂兄一直有种说不清的迷恋。可那的的确确是事实。那是种自幼年便形成的迷恋。它从何而来,李亨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因为,这个人太过谦和和温柔,在他漫长的、缺乏温暖的孩提时代,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回忆。
李琅琊跪在御榻面前,紧紧咬着发白的嘴唇。
“陛下还记得军费一事么?”
“怎么?”李亨的神色变得严肃了,他没想到李琅琊突然转了话题。殿中香炉里的轻烟一阵阵地在幔帐上攀附缭绕,映得墙上所张字画全都朦朦胧胧。
“筹措军费一事,臣已无能为力,还请陛下另命他人,免得耽误了前线战事。”李琅琊低着头,声音发暗。
李亨微微一个错愕,随即气得脸色渐渐发白。年轻的君王翻身下了榻,仅着中衣,赤着双足立在冰凉的地面上。
“好……好你个……你——你威胁朕?你竟然敢威胁朕?”
李琅琊表面镇定,其实已经汗湿重衣。他知道李亨自小在宫中如履薄冰,虽则才华出众可惜总是不受李隆基重视。他付出过许多努力,最后还是讽刺般地靠着巧合而登上帝位,如此来说,李亨心中最痛之处莫过于旁人质疑他的权威。李琅琊明白,若是此举不成,天子雷霆一怒,不要说是皇甫端华和八重雪,连赵仪然和他自己全家恐怕都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没有退路了。
“圣上明鉴!臣断无此意!臣不过是请求辞官,还望陛下恩准!”李琅琊高声道,话一说完倒头便拜。
“李琅琊!”皇帝的声音已经近乎暴怒,“你还真以为朕离了你便办不成事么?!啊?!你以为你是谁,居然……哈哈……居然敢来威胁朕?!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朕?若不是朕给你加官进爵,你算什么?算什么?!”
“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简直没什么不敢了!我告诉你!你威胁不到朕!”李亨一头青丝还未来得及梳理,随着他近乎狂乱的动作散了满肩,并且不住地发颤,“我告诉你!朕就是要他死!就是要他死!”
“臣不敢!”
李琅琊这句话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怒吼。殿中一下静默了,李琅琊听见皇帝的手仿佛突然失了力气般重重地垂下来,柔滑的锦缎发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声。
“……你起来罢。”
李琅琊诧异地眨了眨眼。
“起来说话。”
李琅琊只得依言起身。刚一起身就险些撞上皇帝的脸。他惊得后退半步,垂下头。
“把头抬起来。”
二人身高相仿,李琅琊无法,只能抬起头看着自家堂弟。李亨脸色发白,长长的青丝自双颊散乱地披下来,那张和李琅琊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很是憔悴,平日他峨冠金衣,丝毫看不出如此疲倦的神色来。李琅琊心中小小地震惊了片刻,竟然就没有动弹。李家堂兄弟无言地对视着,一个是殷红官袍乌黑发髻整整齐齐,另一个一身明黄中衣,有些失魂落魄地立着。
李琅琊没想到李亨会这副样子,这个年轻的帝王一直表现得心机深沉不可测,总是教他莫名地生寒。可方才看他大叫着说就是要处死某人的模样,简直和孩童无异。李琅琊心下明白,自己这番是真的戳到堂弟的痛处了,这么一想,冷汗顿时又流下来,他下意识地便又要低头。
李亨疲倦地笑了笑。“堂兄,你怕什么?那样的话都敢对朕说,你到底怕什么?”
“臣——”
“‘臣不敢’!”李亨苦笑,重重地坐回榻上,用冰凉的手指按住额头,“你能不能换句其他的?你哪里是不敢?”
“臣不敢!”
“呵……”皇帝无奈地摆摆手,“算是你说对了,朕没有你来筹军费还真是不行。”
自然是不行。李琅琊心中冷笑,除了自己,还有谁愿意像那样不惜代价地得罪人?
“去罢去罢……现在就去大理寺,传朕口谕,放回八重雪……皇甫端华,暂时提出,给他疗伤,日后自有发落。不过,朕是有条件的!”李亨语气陡然转为平常的那种阴冷威严,“郭子仪上疏来要的费用,你得在半月之内筹齐!”
“谢主隆恩!”李琅琊一拜到地。话音方落他便有种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感觉。
何为绝处逢生?
“唉……去罢,朕累了。”李亨的语气很是憔悴。
李琅琊再拜道谢,转身往殿外走去,就要出殿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句话,那声音太过轻微,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那个皇甫端华,究竟哪里值得你如此?”
牢门发出的生涩响声在寂静的地牢中听来惊天动地,因而惊醒了昏昏沉沉的皇甫端华。他费力地睁眼望去,就见到隐隐绰绰的火把,伴随着不耐烦的说话声和推搡之声。牢门被打开,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一堆人的推搡下跌跌撞撞地进得门来。
“……头儿?!”
红衣的将军挑起眼,冲着皇甫端华吐了一口血水。
“呸!小子,若不是你,老子哪里要受这种罪!”八重雪毫不客气,尽管被打破的腮角一阵阵地疼痛,他也不打算收敛自己的言语。
“头儿……”皇甫端华想说点什么,可一阵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
“八重雪!你他娘的给我好好想想!再死硬下去,没什么好处!”领头的带着一帮狱卒骂骂咧咧地将八重雪拷紧,然后锁上门出去了。
八重雪一头青丝披散着,默默无言地瞪着对面伤倦已极的皇甫端华。
第 79 章
(七十九)
“头儿……我……”端华想说点什么,可嗓子里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还不曾多说两个字就已然哑了声。他咳嗽着垂下头去,伤痕累累的双臂被反剪在背后,紧紧用绳索缚住,长时间不得动弹,已经麻木。端华疲倦已极,却无法休息,如今八重雪就被绑在他面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连累的。
腿上猛然一阵钝痛。竟然是八重雪抬起没有被束缚住的腿,狠狠踢了他一下。
“小子!我当初给你的信呢?!”八重雪暴吼,一张漂亮的脸孔几乎扭曲起来。
“咳咳……”没料到八重雪下手还像多年前一样重,皇甫端华苦笑着,心道这美人上司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可他也只能沙哑不堪地道,“当时……咳咳……当时就要……要出战……我来不及看,落在潼关了……”
“混账东西!老子给你的信你也敢乱丢?!老子瞎了眼了,早知道如此,当初就是死了也不给你写信!”
“头儿……我对不住你……咳咳……”端华痛苦不堪地咳嗽着,“可当时哪里能……料到再也没能得机会看那信——”
他顿住了。八重雪也安静下来。潼关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伤疤,触不得,碰不得。八重雪喘着气,瞪着他。
端华首先打破了沉默,苦笑起来,他嘴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眼角连着眉梢长长的一道血口子,已然结起黑紫色的血痂。八重雪不能分辨出他在笑什么,那既不完全是认命,也不完全是对李唐朝廷的深深失望,更不是对自己的嘲笑。尽管八重雪都有些想替他笑,也想替自己笑。想当年他皇甫端华什么时候如此狼狈过,他八重雪哪次不是风风光光睥睨众人?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怨谁?
“怨谁都没用……”仿佛是猜透了他心思般,皇甫端华突然开口,声音很是低微,“没用的……”他断断续续说着,终于垂下头去,一动不动了。八重雪明白,他是受伤太重,太过疲倦,故而又昏迷过去了。八重雪看了他片刻,默默摇摇头。
“小子,以后若有幸出去了,可不准把我今日这副样子告诉人!不然老子饶不了你!”他自言自语道。
话音刚落,牢门便被哗啦一下打开。八重雪瞪着眼,看着一堆人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他和皇甫端华放下来。八重雪冷冷一笑。
“大理寺少卿大人是不是存心整死我们?这才铐进来一会儿工夫,又要提审么?”
“八重将军如此不分是非可不好啊……”门外传来一个施施然的声音,接着赵仪然跨进门来。他看了看八重雪,微微一笑拱手道,“雪将军好思量。”
八重雪目光一拧,冷冷地望着对方。
赵仪然也不说话,稍稍侧开身子。
八重雪和皇甫端华都看清了,李琅琊就立在那儿,在这昏暗不堪的牢房中,他那一袭朱红官袍亮得晃眼。李琅琊脸色惨白,看起来颇有几分病态,可是这种病态被他冷若冰霜的态度掩盖了。他对八重雪开口了,只说了一句话。
“雪将军,大恩不言谢。”
八重雪甩开垂在眼前的一缕乱发,提起嘴角一笑。那笑容三分怒气,三分无奈,三分讽刺。
正是李琅琊的这句话惊醒了浅昏迷中的端华。他的头无力地低垂着,因此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首先出现的是一片白色的衣角。如此熟悉的颜色让他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可是他却无力抬起头来。他明白,他自己变了,李琅琊也变了。当这种教人心酸不已的改变让人不得不面对时,那种痛苦非比寻常。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八重将军扶出去!”赵仪然喝道。
八重雪很想甩开那些扶着自己的手,可惜身体经过极度的紧张而骤然放松后,原本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任凭他们抓住自己,将自己带出牢门。他只来得及回过头去,看看仍旧保持方才姿势不曾动过的二人——李琅琊双手袖起,居高临下地冷冷睥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