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脸色发青,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嫣红。小鸳看他如此,怕是又要犯病,那厢房内颜月筝的叫声却是一阵惨过一阵。小鸳饶是经验丰富,也不禁为此刻的场面暗暗慌神,可她哪里知道,李琅琊心中更是千情万怨理何难哪!那张重逾千斤的战报还被卡在他的案头,他该顾及何处?是皇甫端华?朝廷?还是房内那个正为他生儿育女的、他却只能下辈子才能补偿她的女人?又或者,他根本就不该管这些事,天下之大,哪有比忘尘客更加快活逍遥之人?
可他能么?能放下么?
李琅琊感到胸口一丝尖锐的疼痛。他不知是纯粹的犯病之前的征兆,还是因为思绪零乱而带来的痛楚。他转过身去,凝视着颜月筝房间上那些紧紧闭合着的窗子。小鸳怔仲地望着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李琅琊此刻的眼神却依旧清澈有如当年。
可他终于垂下了眸子。然后他转身,顺着回廊走开了,那以女子痛苦叫声为背景的步伐,每一步都显得无限沉重。
李琅琊沉默地走向书房。那张沉重的纸,此刻还躺在他的书案上。推开书房的门前,他抬起眼睛,像是在思量,究竟是什么,将他如今的生活变成了这样。
午后冬阳当空,照得大明宫□园少有得一片明亮。内务太监早已派人清理了雪,李亨此刻就立在庭园中。他周身已经显出锐不可当的帝王气势。身后传来那种特有的带些谄媚阿谀的脚步声,李亨不用回头,都知道是李辅国来了。
“启禀圣上,平章事赵仪然殿外侯宣。”
李亨眼神闪烁不定。“宣。”
李辅国退下片刻,已将赵仪然引至此处。
“赵卿明白朕为何要与你问话?”
赵仪然在官场浸淫多年,那种处变不惊的乐天派性子早就历练了出来。他面不改色道:“臣以为……怕是皇甫端华那件案子?”
李亨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故而微微一愣。他本以为,李赵等人必然在此案中动了手脚,此刻被叫来问话,必然是讳莫如深,却不曾料到赵仪然如此爽快地说了出来。
“正是。”皇帝颔首,“爱卿不妨说说看?”
“启禀圣上,臣以为,大理寺少卿江大人与臣,秉公办事,此案审理……甚为……呃……”他顿了顿,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甚为……公正,着实无甚好说……?”
“哦?”李亨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可赵仪然却听闻清晰的“咔啦”一声,抬头一看,只见年轻皇帝白皙的手上赫然把玩着一节干枯的梅枝。皇帝的手指本来是搭在庭园中一株干枯的梅树上把玩,此刻那梅树的枝桠却被他硬生生地掰下了一节。李亨神色依旧不变,赵仪然却心中一跳,顿时一身冷汗。
“赵卿可曾与江澄起过冲突?”
“不曾。”
“秉公办理?”皇帝的声音悠悠地,却渐而转向尖锐,“大理寺少卿江澄所问之话,分明是朕授意给他的,那些话,可不是像赵卿口中所说那么‘公正’罢……”他幽幽地瞧了赵仪然一眼,猛地拔高声音,“若是赵卿真的不曾与他起过冲突,那皇甫端华如今还有命在?!”
赵仪然万万不曾料到皇帝直接道出江澄乃他授意,顿时瞠目结舌愣在了原地。不过他并没有慌乱,而是竭力思索,想要圆了这一说。皇帝可一撕破脸质问臣子,他身为臣子却不能。
冷汗从他额角悄悄滑下。正当此时,李辅国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启禀圣上,郭子仪将军战报已至!”
君臣二人皆是一震。李亨对赵仪然看了一眼,脸上显出些许挫败的神色。他不耐烦地冲他一挥手,“你下去罢!”
赵仪然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下。他匆匆走出寂静的庭院,转过殿角,心中也不免乱跳。一股子无名火直往上蹿,他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自坊间学来的粗话。可下一刻他就抑制住了自己,因为他听到自庭园那头,皇帝带着怒气的暴喝:
“把李琅琊给朕速速找来!”
第 82 章
(八十二)
赵仪然心中发毛,也不敢再听,急忙跨出门槛,哪知道在门口便碰上一个人。他目瞪口呆地瞪住那人:
“你……圣上才宣,你就算料到,也不该自己跑来……”
从门外想要跨进来的,不是李琅琊还能是谁?他这一举动,其实无疑于是对皇帝□裸的挑战,赵仪然心里再是一紧,顿时有如被抓挠一般的难过。李琅琊自己来这里,表明他早就料到皇帝的一举一动,这对皇帝可算得一件最大的讽刺。
“你是不是想要找死!”赵仪然怒斥道。
李琅琊脸色难看,可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赵仪然甚至觉得那是一种锋利乃至恶毒的光芒。
“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他冷冷道。
赵仪然倒吸着凉气看着他。门边的宫中侍卫自然识得这位高权重的二人,见到他二人这反常的模样,纵使平时这些侍卫早就练成了权充木雕泥塑的本事,此时也不免好奇,偷偷去打量二人。李琅琊也不说话,眼角冷冷一扫,那好奇心过重了的侍卫便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缩回视线不敢再多事。
赵仪然松开了手。“你去罢——去罢——”他的语气发干,那是担心到极点之后出现的状况。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此时居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种英雄相惜的豪情。
“你……快去罢。”赵仪然也不说多余的话,转身便走。
屋子里依旧温暖如春。端华卧在锦榻上,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屋顶。他不想思考什么,也思考不动。太多的思绪张牙舞爪地一齐向他扑来,他实在无力对付。甚至在面对千军万马时,他也不曾产生这样的感觉。不过直到如今他才真正理解,为何情之一字最难解。他的目光环视过自己曾经的屋子。意外地,在那刻意重新布置的屋子里,他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几件旧器物。有一些甚至是自己当年自安碧城那里买回来的。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被掠走。
“该死的波斯猫……难道你卖给我的是假货?”嘶哑的自言自语在屋中响起,端华抿着嘴微漠地笑了。也不知安碧城现在如何了。他本来以为,在经历过长安城那场浩劫之后,没有什么能够剩下。不仅仅是器物,也包括情意,都不剩下什么了。这个推断他自己很是相信,多少次的经验也证明,它确实是对的。可下一刻皇甫端华的目光就凝固住了。他似乎发现了一些什么。
这间屋子的布置经过微妙的安排,尽管大部分东西都与以前不同,可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一睁眼起就自然而然地认出这是自己原来的屋子?答案似乎只有一种了——这布置屋子的人,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有谁?还能有谁?没有谁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也没有谁能够做到那样细心。一旦想明白了这些,一股愧疚乃至疼痛瞬间蔓延了他的心间。那些清凉的、伴着蛙声的夏夜,还有那些销魂噬骨的缠绵与缱绻,让他怎么能够忘记?他心里那个熟悉的九郎呢?还有那个熟悉的自己呢?难道硝烟散尽后,他们就怎么也找不到了么?
一种本来就弥漫在他心头的深重无力,此刻变得更加深重,端华沉重地叹着气,闭上了眼睛。
李琅琊在面带惊慌之色的李辅国带领下,一转过偏殿来到庭园,便瞧见将手搭在一株梅树上,身形一动不动的李亨。似是听见他们的脚步之声,李亨转过身来,这时候李琅琊终于确定,皇帝已经接近与暴怒边缘了,这么一想,李琅琊心中一紧的同时,居然也感到一丝欣慰——这终究是个拥有足够智谋的皇帝,有帝若此,何愁江山不能收复?这么一想,李琅琊便在心中自嘲地骂了一句下贱。自己的确是足够下贱,要不是这李家王朝,这所谓万里江山,他与挚爱之人哪至于分崩若此?可自己终究是放不下,甚至在这样的关头,他依旧放不下这李家,放不下这江山!自己这不是下贱是什么?思及此处,他居然忘了行礼,嘴角先露出几丝苦涩的笑容。
这惹得李亨更加恼火。“滚出去!”他一声怒喝,这一声却是对着一旁的李辅国的。李辅国闻言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也正是这一声拉回了李琅琊的心神,他急忙撩起衣摆跪下。庭园里的雪并没有打扫干净,泥土潮湿,带着雪的痕迹。双膝这么一跪,那地气早就吸足了寒意,顿时感到冷得刺骨。可他此时哪里顾及得了这些。
李亨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他很想把战报丢在他脸上,可那张纸太轻了,他一甩出就被寒风托起,然后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被雪水浸湿了。
“说!你要跟朕怎么解释!”
郭子仪的战报上,首先提及的,仍旧是军饷问题,可这次空缺的数量实在是太过巨大,要求又急,几乎到了朝廷没法应付的程度。可偏偏是这个时候,军饷绝对不能中断,官军正在一鼓作气消灭叛军,若是军饷一断,给了叛军恢复元气的时间,最后结果便未可知了。可此时,能在这种空有外表的国库中凑出军饷来的人,除了李琅琊,还能有谁?李亨一思及此事便气得发抖,他想杀了皇甫端华,想到痛入骨髓,可节骨眼上,只怕李琅琊拿军饷来做讨价还价的筹码,这皇甫端华,还是不能杀!
“郭子仪元帅战报上所说已经足够清楚明了,不知圣上要听臣什么解释?”李琅琊敛眉淡淡道。他胸口的疼痛仍旧在加剧,此刻已经是强撑着在说话了,家中妻子如今生死未明,眼前麻烦又一眼望不到头。
他突然觉得很疲倦。前所未有的疲倦。
李亨怒道:“军饷亏空怎么如此之大!难道上回军饷你没给送去?!”
“启禀圣上,上回的军饷已然全部发出,这些户部都有记载,何况层层登记,绝对无误,圣上若要审查,臣即刻便可取来呈与圣上过目。——可若问此次军饷为何催促如此之急,恕臣不知。”
“你、不、知?!”李亨咬牙冷笑,一字一顿。
“臣不知。”李琅琊神色木然。他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谎报战情、欺君大罪——郭子仪的战报中的确有提到军饷一事,可索要数量绝对没有这么多。李琅琊半路派人截了战报,改了数字。他仅仅是要让国库中的数量不能提供战报上所需数量,这样便可想法周转。这是滔天大罪,轻则罢官,重则牵连全家。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赌,赌李亨还需要他这个人,赌他不敢拿这万里江山去换皇甫端华的性命。他明白自己赌对了,这是李亨做为一个帝王所最畏惧的。可越畏惧,李琅琊也就越危险。
人人皆是不喜欢被人威胁,而自古以来帝王们尤其不喜欢。
他还赌一点,赌李亨对自己那种若有若无的依赖和……暧昧。
想到此处李琅琊感到一阵深深的自我厌恶。他觉得自己此刻的确有够卑鄙无耻。可为了那个人,只要他能做到,卑鄙无耻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对李家与生俱来的忠诚早就生长进他的血肉和灵魂之中,假使当初能够抛弃那些,他恐怕早就跟着端华远遁江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你——”
风声似乎都隐去了,君臣二人,各自怀着奔涌的心思,默默无言。如今只有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不曾捅破,如果一字说错,李琅琊算是满盘皆输。
“臣……”他顿了顿,终究是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一片自梅树上被吹下的雪花落到李琅琊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