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还朝理政。切思身为万民之主,富贵极矣,光阴迅速,苦海无边,不早回头,后悔何及。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净土,众臣苦谏,将朕身羁绊至今,踌蹰未决。二卿可为朕指迷,使朕早登觉路。”钟守净躬身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享无疆之福,万民乐业,天下升平。此虽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种成善果,所以今世为太平天子。先觉有云:‘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陛下虽洪福齐天,然亦不可不修。如来云帝王人中尊贵,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转轮圣王,犹是鄙陋。陛下欲证菩提,回头是岸,群臣之谏,无非各尽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踌蹰。”武帝听罢大喜,点头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边林澹然低头不语。武帝道:“朕特为与二卿讲道而来,卿独无言,何也?”林澹然顿首奏道:“臣愚不谐禅理,但闻开辟以来,历代明君圣主,皆以孝弟治天下,名垂不朽,声施无穷,未闻皈依释教而成佛者也。臣等孑然一身,内无父母妻子之累,外无天下国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业。陛下为万乘之王,宗庙社稷、子孙黎民萃于一身,当法先王之道,亲贤远奸,行仁政以覆育苍生,使天下乐尧舜之世,子子孙孙,瓜瓞云仍,万代继统,岂可披缁削发,效匹夫之所为乎?况今东魏存觊觎之心,南齐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国政,倘百姓叛于内,敌国乘于外,臣恐金质之国家,非复陛下有也。臣愚不识忌讳,冒死上言,伏乞圣鉴。”武帝听罢,俯首沉吟。
钟守净见林澹然话不投机,心里暗想:“不趁这机会挑动皇上赶他离寺,更待何时?”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万岁欲皈依如来,弃富贵而避轮回,割恩情以归觉路,这正是智过百王,勇超千古,广大智慧,登彼岸也。我与你合当赞瓤为何反出此言,以阻圣意?甚非臣子爱君之心。”武帝原有几分不乐,又听钟守净谄佞了这几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有诗为证:
忠言逆耳不堪听,朝内无人敢谏争。
身死国亡天下笑,披鳞馀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钟守净这厮好生无理!适才言语,分明是离间之意,暂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俺若再苦苦谏时,眼见得落他圈套之内。”一面忖度,一头观钟守净动静。只见武帝步入侧殿里去,止有钟守净紧紧随侍,并内监数人。武帝问殿后还有什么殿宇,钟守净躬身答道:“殿后就是后殿,次后是排堂、香积厨、方丈、各僧房。库房东西两戾之内,俱有太湖石假山园林,花卉池阁。”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宫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间还要与卿讲参悟之诀。卿代朕传旨,发放众臣,明日早朝俟候。”钟守净领旨出殿,传谕众里散去,明早候驾,止留宦臣等侍卫。众文武官员仪从听了圣旨,各各嗟吁而散。这寺里管厨和尚,午斋已备,禀知钟守净,守净迎武帝至禅堂进午斋。武帝分付:“众僧各自回房,止留卿一人伴朕。”林澹然和众僧各自散了。武帝在排堂坐定,独钟守净一人侍陪。内监等侍立两傍,道人、行者纷纷献上斋来。武帝一见,尽教撤去,原来盛蔬食的俱是金银器皿,况品数又多,武帝不悦,都教搬去,止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着粗饭。钟守净领旨,陪侍吃罢,君臣二人又谈经说典。看看傍晚,晚斋已备,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汤。林澹然率领众僧,同在禅堂外侍立。武帝又分忖道:“朕与钟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静里禅机,众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众和尚依旧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里想着:“钟守净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过,反欲谮俺。日间之言,奸心毕露,设或暗中再进谗言,俺老林必遭奇祸。须令人打探消息,预先准备方好。”着一个道人,往东房密寻行童来真计议。来真向前声喏道:“住持爷有何分付?”林澹然道:“俺与你商量,就是钟住持那一段隐情。俺于中秋赏月之夜,苦口相劝,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日间在圣驾前,当面抢白俺一场,幸圣上慈善宽容罢了,倘是个急躁量窄的,岂不登时受祸?故俺心下不安,特烦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话头,你须急急报俺知道,自有重赏。”来真道:“不须住持爷费心,小人已在意了。早上钟住持对圣驾诽谤老爷,小人甚是不忿,适才又讲许多碎话,但含糊不甚明白。我如今去用心窃听,倘有紧切言语,即来报知。”讲罢,慌忙去了。
再说钟守净和武帝在方丈中细谈细讲,武帝问及之言,钟守净一一分剖,对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问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创这妙相寺,敕卿为住持,却又早三四载了。寺里钱粮出入,事务纷嚣,赖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与林太空之外,还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几人?”钟守净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众,各守法度,虽无出类高僧,却也循规蹈矩,无敢坏事者,向来肃然。自从去年来了这员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尽被他紊乱了。”武帝惊问:“却是怎生被他紊乱?”钟守净道:“陛下不知。这林太空倚陛下敕赐封为副住持,又恃著有几分武艺,目中无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了体面,亦不和他计较。时常酗酒撒泼,杀狗偷鸡,寻人厮打,搅得众僧不安。臣苦劝,反遭叱辱。臣与他讲,我等出家人,该清修戒律,毋作非为,佛门不饮酒,不茹荤,不使气,才是僧家法度,为何饮酒食肉,醉后凌人?圣上知道,必取罪戾。他却呵呵大笑起来道:‘不妨,不妨。无事时佛眼相看,设或圣上有一些儿伤着俺,只消一纸书到东魏,结连高欢,要早要晚起一枝军马,杀奔前来,俺却做个里应外合,反掌间梁地可得,何况你这一干和尚乎!’臣听了此言,心胆皆堕,屡欲奏闻陛下,却无指实,不敢妄言。早间阻挠陛下修焚,又将东魏来压陛下,这岂是出家人的心肠?奸险之极,难逃陛下圣鉴。今陛下问臣,臣不敢隐讳,伏惟早赐驱除,免生后患。”有诗为证:
不秃不毒,不毒不秃。颠倒是非,覆亡人国。
武帝听罢,大怒道:“这厮直恁无礼,卿何不早言?清净法门,怎容得这般无赖。所以日间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着枢密院官好生勘问。果得实情,必当枭首。”君臣二人说话,却被来真立在板壁后,句句听得明白,惊得魂不附体,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里,却被门限绊了一跌。林澹然见来真来得慌张,已知消息不好,忙问:“你去打探,有甚说话?”来真道:“住持爷,不好了,这场祸事比天还大。”忙将钟守净对武帝讲的话,及武帝大怒要拿问的言语,细说一遍。林澹然大惊道:“不期直如此害俺。”低头暗想,无计可施。来真道:“住持爷不可耽搁,快寻生路。”林澹然因这句话,陡上心来。便道:“俺趁今夜无人知觉,不如及早闯出城门,逃窜他乡,暂避此祸。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只是忿这钟秃驴不过。罢罢罢,向后有对付他日子。”开箱取一锭银子,赏了来真道:“亏你报知,救俺性命。今与你一锭白银,拿去做几件衣服。钟守净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风声,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来真叩头道:“住持爷此去,路上保重。这里我自理会,决不露风。这银子住持爷带去,路途正要盘费,小人决不敢受。”林澹然道:“不必推辞了,你收去,俺倒放心。”来真道:“恁地只得收了。老爷可作急远离此地,不然必遭罗网。”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你快去,那秃驴寻你不见,反要生疑。”来真道:“老爷讲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后还有得见住持爷的日子么?”说罢,垂泪叩头而去。
林澹然咨嗟慨叹,闭上房门,急急收拾金银书札,将几件布帛细软衣裳,拴成一个包裹,驮在背上。手里绰了禅杖,走出房外,将房门拽上,悄悄地从侧殿小弄闯出山门,却已是一更将尽。这些和尚道人,都在东首禅堂内俟候钟守净,并没一人知觉。林澹然出得山门,拽开步,取路径奔北门而走。却幸城门未关,此时太平无事,守门兵卒都去吃酒顽要,并没人来盘诘。澹然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赶出城外,乘着月光,不住脚走了半夜。渐觉脚步酸软,身子疲倦,心内暗思:“那里沽得一壶酒来,接一接力也好。”一步步捱到一个市镇上,还有几家酒饭店不曾收拾。但见:“
不村不郭,造一带瓦屋茅房;夹旧夹新,排几处柜头案子。壁上挂
亮烁烁明灯数盏,锅里烫热腾腾村酝数壶。靠边列着酒缸,只只香醪满
贮;正中摆开客座,处处醉客酣歌。照壁间画水墨仙人,招牌上写家常
便饭。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里,又虑被人认得,走漏消息,只得耐着饥渴,一直且走。看看行至市稍头,见侧首山坳里影影有一道灯光射出来,林澹然暗想:“这山坳里灯光,莫非也是个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里来,只听得三红四开,人声喧嚷,在那里掷色赌钱。近前细看,前面数间平屋,粉壁上写着“零沽美酒”四字。一带门扇,都是关上的。后边靠着山岗,四围土墙,内藏着一所宅院。门上格子眼里,射出这灯光来。林澹然踮着脚,格子眼里张时,看见五六个大汉,靠着一张桌子赌钱哩。但见:
一个蓬着头,饥寒不管;一个舒着臂,痛痒不知。一个极口唤三红,
一个连声呼一色。这个输筹未讨,那个夺子便来。睁双眼决不转睛,掷
五子只赌手快。一个说还我顺盆来,一个说且将三亻当去。大面小方随
起落,钳红坐绿任施为。
侧边一个瘦脸黑汉,手里拿着骰子,正要掷下去,听得门外有人走响,就在门缝里张,见是个胖大和尚,站在门首,慌忙丢了骰子喊叫:“门外有贼,有贼!”众人一同开门,赶出看时,果然是个长大和尚,齐向前道:“你这和尚,黄昏黑夜。手里提着禅杖,闪在人家门首张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贫僧不是歹人,是去武当山进香的。为因贪走路程,错过了饭店宿头,一时饥渴,欲求施主沽一壶素酒解渴,因此惊动了列位,莫怪。”众人道:“恁地时,天下人间,方便第一。便去叫大哥出来,卖壶酒与他吃也罢。”众人依旧入去赌钱。
林澹然立在门首,等了一会,内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门外有个长老要买酒吃哩,你快去卖与他。”只见应道:“来也,来也。”脚步响,一个瘦小汉子走到门外道:“长老要买酒,请里面来坐。”林澹然走入店里侧屋中,拣付座头,除下包裹,倚了禅杖坐下。那汉子一见林澹然,已自认得,因众人赌钱未散,不好动问。且叫酒生起来烫热了酒,倾在壶里,摆下三四个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饮,巴不得吃了起身远遁。忽见那汉子挨入赌场,把一个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会意,便把筹马收了,走来与店主讲话。两人在暗处附耳低言讲了数句,那人口里道:“原来如此。”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