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特科曼市,汽车终于摆脱了飞扬的尘土和喧嚣的城市,驶进一个峡谷,先是沿着阿尔梅利亚河干涸的河床向上爬,随后又爬上了火山。
我坐在车尾,正好位于车轮上面。所以,哪怕汽车的一丁点儿颠簸,马路的一丁点儿裂缝,我都能感觉得到。转弯时,我必须抓住前座的把手,以免被弹到走道上或者重重地摔在右边的临座身上。可是,那男孩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继续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无聊透顶的风景——现在,车窗几乎已经完全被他摇上,外面的一切都被窗户染成了绿色。
我很难想象,面对着这样单调乏味的风景,他究竟能够感受到什么。车厢里,乘客们一个个昏昏欲睡,仿佛在比赛谁能第一个睡着。他们之中大部分是来自哈利斯科州或者米却肯州的当地农民,全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从他们缀有绒球的草帽和上浆的短上衣一眼就能看出。除他们以外,车上还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厌倦了城里的阳光和夜生活,从瓜达拉哈拉或墨西哥城到曼萨尼略和巴拉-德纳维达海滩度周末的大学生。
车厢里,空气闷热极了,再加上尘土和尾气,气味更加刺鼻。除此以外,还有人味儿,发酸的汗臭味,不过,这些还不是最让人难受的。
过了一小会儿,拉法埃尔对我讲话了。他给我看他的手表,蓝色金属表盘,亮晃晃的,就是小贩在市场周围兜售的那一种。表链也是金属的,金灿灿的。男孩用夹杂着一点日耳曼口音的西班牙语跟我交谈。“我在曼萨尼略买的,”他告诉我,“这是我的第一块手表。”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好像应付小孩子那样傻傻地说:“哟,挺漂亮的嘛!是电子表还是机械表呀?”拉法埃尔有些得意地望着我说:“你知道,我去的那地方,根本没有电子玩意,这是机械的(他用的是西班牙语de cuerda)。”“买得对,”我说,“机械的好,我的也是机械的。”我从裤兜里掏出祖父的那块老式凸蒙怀表,那是他留给我的惟一记忆。“你瞧,旧得很,而且老是慢,可我喜欢。”
拉法埃尔非常仔细地研究了我的表。还给我的时候,他问:“‘Junghans’是什么意思?”“是它的牌子。这是德国表,战前造的。”拉法埃尔想了一会儿,又问:“怎么是德国的?你在德国住过?”然后又补上一句:“很漂亮,跟很多旧东西一样。”我说:“是我父亲,他战前在德国,宣战以后去了法国。”
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年轻人(2)
拉法埃尔转过脸,向窗外望去。我想,他一定是觉得无趣了。过了很长时间,他又开始找我说话。他问了一些关于我父亲的问题,问他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他,我父亲在战争中牺牲了,那时候,我还在襁褓中,所以对他没什么印象。我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把事情简单化。我不能告诉他,我父亲失踪了,我再也没有得到他的音讯。“那你娘呢?”我愣了一下,告诉他:“她老了,我觉得,她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欲望了,她可能要到一个专门给老人待的地方去,她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
拉法埃尔不解地望着我问:“好奇怪。人怎么可能不想活?”又说:“在我们那儿,还不是很老的人也很想活。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要去专门给老人待的地方,他们希望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
我问他:“在哪儿,在你家吗?”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那地方叫坎波斯巴西地名。。”
许久,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绿色的车窗外,横断的火山被晒得发出一团团白光。我向下瞥了一眼阿尔梅利亚河床。汽车接着驶入了一片尘土飞扬、单调乏味的平原,我想到了鲁尔福胡安?鲁尔福(1918—1986),墨西哥著名小说家,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人物,著有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小说的主人公要去科马拉寻找生父,一路上遇到三个女人,最后竟发现她们都是鬼魂,而自己也已经死于寻父途中。原来,科马拉是一座死亡之城,影射着故土家园的颓败,阐述了人类的生存危机以及无法掌握命运的挫折感。作品的背景——科马拉城,如同一块被太阳烧成白炽状的锻铁,在那儿,人类是孤独地活着的影子。
这是一个让人心惊的地方,从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地方。我想多了解了解我的邻座。
“给我讲讲坎波斯吧。”我说。
拉法埃尔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我。
“那里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他说,“没有任何特别的。就是个村子,如此而已。”
小伙子转变了态度。他的表情忽然变得谨慎了,还带着敌意。我知道,是我的问题让他不高兴了,让他感觉到我的好奇。或许,我并不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处世态度、相貌和衣着特征的人。他似乎习惯于疏远“包打听”。
我终于琢磨出另一种不太像审讯的提问方式,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因为他首先开口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出生在魁北克,狼河。我娘去世以后,爹爹一直把我带到坎波斯,因为他没法再管我了。”
他顿了顿,我以为他要继续讲自己的故事,但他却说:“告诉你,在坎波斯,我们有个习俗。男孩女孩一旦长大(他用了印第安语:desarrollado),就得离开村子,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去看外面的世界。很多人去了大城市,瓜达拉哈拉,或者墨西哥城。有钱的去了其他国家,美国,或者哥斯达黎加。但我想看海,自从离开家乡以后,我就忘记了大海的样子。所以,我才坐上了去曼萨尼略的车。我花的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买了好多塑料玩具,拿到集市上、沙滩上卖。我给自己买了一块表。可现在,我又没钱了,所以我要回坎波斯去。好啦,关于这个问题,我没什么别的可说了。”
讲完了这个小故事,他似乎相当满意,而我却很难相信。他让我觉得自己在跟一个戴着孩子面具的老滑头谈话。他好像早已把答案预备好了,只等着我发问。
“唔,你喜欢曼萨尼略的海吗?”
他这才放松下来,重新露出无忧无虑的表情:“太美了,”他说,“它是那么大,太大了,不论白天黑夜都能看到海浪扑向沙滩。海浪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他不是在述说,而是在提问。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从世界的另一头吧,从中国或者澳大利亚来,我猜。”我的答案没能让他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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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年轻人(3)
他又谈到坎波斯。
“告诉你,坎波斯,我住的地方,是个很小的村子,在一个山谷下面,那儿有一座高山。一开始,我刚到那里的时候,以为山的外面什么都没有了,以为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我想念家乡,想念狼河,想要逃回家去。可是后来,我学会了遗忘,我习惯了没有爹爹的生活。我很高兴能去曼萨尼略,去看看那座城市,看看城里各式各样的人,看看大海。每天晚上,我都坐在沙滩上看海浪。”
汽车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向上爬。我们已经看不见阿尔梅利亚河床,也看不见干旱的平原了。不过,钻出一个峡谷之后,我们看到了两座雄伟的火山的轮廓。那是水火山和火火山,火火山被白云遮住了。
我把火山的名字告诉拉法埃尔,他显得兴致很高:“太棒了!”接着又用教导的口气对我说:“世界上到处都是美丽的东西,但我们却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见识。”
我又斗胆提了一个问题:“我们还可以通过书本来了解呀。喂,你上学吗,在你们坎波斯村?”
拉法埃尔仍然盯着火山,我的问题肯定又令他感到不快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回答了我的问题。
“在坎波斯,我们没有您所说的学校。在坎波斯,小孩不需要上学,因为到处都是我们的学校。不论任何时候,不管白天黑夜,我们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我们的学校。我们也要学习,但不是在书本、图片里,我们有我们的方式。”
他说得很轻,几乎压着声音。他所说的,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从某种角度说,坐在山路上颠簸动荡的车厢里,面对着眼前雄伟壮观的火山,他的话显得字字铿锵,不容置疑。
“我们也有男老师、女老师——就是我们的哥哥姐姐,他们教我们所有我们应该知道的东西。”
“他们也教你们读书,写字吗?教你们算术、代数、几何、地理和历史吗?那样难道还不算学校吗?”
我终于把他逗乐了。他的笑不是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应有的笑。我确信,我从来没见任何人那样笑过。他不仅眼睛在笑,嘴巴在笑,嗓子在笑,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出声地笑。
“你笑什么?”我问,“我的话让你觉得好笑吗?”
拉法埃尔碰了碰我的胳膊,“抱歉,老兄,我没别的意思。你说的那些,在书本里都能学到,我指的是你们墨西哥人的书。”
我想反驳他,我并不是真正的墨西哥人,不过我已经察觉,这并不重要。
拉法埃尔愿意再告诉我一些事情:“在坎波斯,我们不说算术,代数,几何,地理,还有你刚才说的所有那些科学。”他顿了顿,然后靠近我,小声说:“我们说的是:真理。”
我肯定地告诉他,听到他说那个词——verdad的方式,我感到一阵颤栗。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相信坎波斯的存在。
我有成百上千的问题要问他。可是,车厢并不是理想的谈话场所。颠簸的车身,晃动的车窗,还有正午逼近车厢的暑气。很快,我那奇怪的旅伴就无心顾及风景,沉沉地堕入了梦乡。
我们在科利马下了车。我本该继续坐到瓜达拉哈拉的,我和一个叫做瓦卢瓦的大学历史系主任约好,在那儿一起制定我的调查计划并商讨我需要的推荐信名单。可是,当拉法埃尔?扎沙里拎起包下车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着他一起下车了。我们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耳边似乎还响着隆隆的马达声和呼呼的风声,脑子昏沉沉的。
后来,我们沿着一条栽满金凤花的美丽的林荫大道向市中心走去。拉法埃尔出神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好像这里的东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一样。看到我跟着他,他并不吃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和我一样,不忙。”随之浅浅一笑。实际上,我想到了即将错过的约会,想到了所有事情都要向后顺延。但那一刻,协助发展组织法语原文为Organisation pour le Developpement,是法国的一个为发展中国家提供帮助的组织。及其任务,特帕尔卡特佩河谷的地图绘制计划,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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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年轻人(4)
我们来到广场上。拉法埃尔找了木兰树下的一条长凳坐了下来。天空蓝得耀眼。在这儿,我们看不见火山,可我仍然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在左边的什么地方,在那些现代建筑物后面。
“我爱这座城市。”拉法埃尔说。语气之庄严,倘若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来用,都会显得滑稽可笑。“我要在这儿过夜,明天回坎波斯。”
我们在广场上的卡西诺旅馆要了两个房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