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冈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地盘。每逢周末,房子还没建好的研究员都会带上全家老小来到这里。他们把车停在山冈脚下的石子路上,刚好划出一条他们和伞兵区的界限。
他们自己爬上山冈,穿过岩石,来到尚未建好的墙壁中间野餐,把铁钎搁在准备用做钢筋混凝土的铁丝和混凝土块搭成的烧烤炉上烧烤。
“伞兵”的孩子们有时候会冒险跑过来。不过,他们不敢靠近。他们被烟熏黑的小脸从仙人掌后面,从玄武岩墙壁之间露出来,仿佛戴着假面。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张望,一声不吭。不消有人来赶,只要有人手里拿着易拉罐望着他们笑,小家伙们便立刻像受惊的麻雀似的飞一般地逃走了。他们穿着破衣裳,赤着脚从岩石上跳开,一声不喊,一声不笑。
朗波里奥的部分研究员开始抵制人类学家对山冈的过分痴迷。反对者主要是历史学家:唐?托马斯?摩西,他是朗波里奥的缔造者,帕蒂?斯托布、卡洛斯?贝特朗、埃杜尔多?谢利,还有瓦卢瓦,他就是我在协助发展组织工作的联系人。这些人更喜欢老市中心,那儿的石头房子是西班牙治下曾经辉煌一时的河谷留下的遗迹,房子里没有舒适的起居设备,满地是蝎子和蟑螂;不过,由于天花板很高,内院又有大树荫蔽,即便是五月也很凉快。他们的保守,究竟是因为他们的专业是历史,还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就是当地山里人,出于乡下人的本能,对新生事物感到怀疑?或许他们从来不曾梦想离开他们的城市和故土,跑到钱堆上来过日子。
刚到河谷时,我也选择住在了市中心五月节每年5月5日是墨西哥的五月节,纪念1862年墨西哥战士击溃法国侵略者。大街一套宽敞而简陋的公寓里,对面是一座没有建成的、荆棘丛生的小教堂。事实上,我确实别无选择:最好的城区,比如河堤区、半月区;名字响亮的豪华小区,包括复活小区、天堂小区、果园小区,那些地方离哪儿都远,而我又没有车。至于人类学家的山冈,我压根就没觉得那种地方可能存在。
我第一次去山冈,为的是参加梅南德家大楼的揭幕仪式。那是九月的一天早晨,天空蓝得透亮。山坡上开满了紫色的花儿,那是一种爬在熔岩间的甘薯藤。汽车停在圣巴勃罗,我步行穿过了伞兵区。
在墨西哥,有一点和别处不同:如果你是个陌生人——也就是说,即使你的穿着跟墨西哥人一样,跟墨西哥人一起挤公交车,行为尽量不引人注目,你还是和墨西哥人不一样——你谁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看得见你。你走在大街上,走到住户门前,孩子们会立刻逃走,你碰见的女人全都裹着蓝色披巾,男人全都待在街角,靠墙蹲着,帽子歪戴在脑袋上。你经过的时候,他们会把眼睛转向一边,只顾盯着地面上的一颗石子或者一块木头。他们看样子好像在打盹,但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谁,做什么的,要往哪儿去。
在伞兵区,我有点晕头转向。迷宫般的街道,千篇一律的破房子,干涸的水沟,还有流浪狗。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通向山冈的路,一条碎石遍地、坑坑洼洼的破路,路的上方,摇摇欲坠地停着朗波里奥研究员的吉普车和大货车。
这条路几乎与地面垂直,坡角足有七十五度,下雨时水流肯定跟瀑布差不多。
我到达人类学家的地盘时,庆典已经开始了。门口的柱廊搞得有点做作,上方弄了个石拱,下面是两扇刷漆的木门,门上还镶着铜钉。这扇大门肯定纯粹是用来吓唬人的,因为沿街的居民都只能造得起简易门框。门大开着,我走了进去。
梅南德站在大楼的台阶上迎接我。他是个矮胖子,头有点秃,上身穿着淡粉色的短上衣,裤子太短太紧,受罪地箍在他肥胖的大腿上。
。。
人类学家的山冈(3)
传闻费德里戈?梅南德(他没有保密)还了俗,因为他太喜欢堂区里的小男孩了。他热情地拥抱了我,给我的衬衫印上了一种紫罗兰的清香。
“真荣幸能在这儿见到您,大家都在等着您呢。唐?托马斯介绍过您,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法国著名地理学家,他们有很多问题要问……”我认识梅南德的时间很短,还是瓦卢瓦在人类学系为我引见的,不过我已经牢牢记住了他的絮叨。
“来,请进,我来把您介绍给我们的研究团队。”
梅南德的大楼设计有几扇朝向内花园的玻璃大门。花园中间,支架上坐着一个大肚子火盆,铁钎上的肉正烤得发焦。这一定是人类学家们钟爱的仿田园风格。火盆周围摆放的一块块玄武岩是为来宾们准备的座位。
梅南德开始介绍了:“这位是达尼埃尔?西里图博士,来自巴黎大学。”我常想,对那些南美洲毕业生来说,“巴黎大学”能意味着什么呢?也许就跟华雷斯墨西哥北部城市,与美国相邻。边境出售的T恤上印着的“美国大学”差不多吧。
尽管来历不同,人类学家们已经形成了一支坚如磐石的团队。到场的有厄瓜多尔的莱昂(萨拉马戈),智利的阿里亚娜(露兹),秘鲁吉耶摩(瑞兹),阿根廷的安德烈(马图斯),哥斯达黎加的卡洛斯(德?奥卡),以及墨西哥人恩里克?维加,鲁本?伊斯特邦,玛丽娅?芒德,维克多?罗扎;还有一些我已经不记得名字了。最后一个来到朗波里奥团队的是个叫做加尔西?拉扎罗的西班牙人,那家伙三十来岁,看上去冷冰冰、病怏怏的。他立即被研究小组留用,安排在半月区的一幢小楼里。在那儿,大家为他准备了一场幽默的欢迎仪式:他浴室的壁橱里被放了一只蜥蜴。第一天晚上,当加尔西打开壁橱放置洗漱用品时,头上突然掉下一只冻僵的蜥蜴,他吓得半裸着跑出了浴室,逗得躲在走廊上的人类学家们大笑不止。正是此类小玩笑把团队研究员紧紧团结在一起。当然,作为法国人、地理学家,我被安排单独居住。人类学毫无争议地成为人文科学中的皇后。研究岩石和褶皱、为特帕尔卡特佩河谷绘制土壤学地图,在一般人眼中,这能有什么用呢?
因此,在费德里戈?梅南德的介绍和赞美结束之后,谈话的主题离我而去,转而变成我一窍不通的东西。纸盘里的烤肉在大家手中传来递去。这些烤焦的肉,带着浓重的煤油味儿,非得让你放在嘴里嚼上半天,才能下决心一口气吞下去,并紧跟着咽一口可乐。
我侧身向旁座的阿里亚娜问道:“这是什么?”
她扮了个鬼脸:“牛心。”吉耶摩的狗蹲在她身边。她说:“请像我这样,喂狗吃。”
将近下午四点,天开始下雨。大颗雨点落在木炭上,发出难闻的怪味。人类学家们躲进大楼里,由于房间过于狭小,他们不得不分成两拨。
梅南德为了尽地主之谊,殷勤地在客人中间跑来跑去,给大家倒桑格利亚酒、朗姆酒可乐和西瓜汁,让大伙儿挨个儿传盛猪肉冻原文为西班牙语。和腉冻的盘子。喧闹中,我透过香烟的烟雾望着他大腹便便的身影,他好像在踮着脚尖跳舞,两条短胳膊像企鹅似的扑扇着,好穿梭于宾客之间。他显得很可笑,似乎又有点可怜。他是山里人,不像那些从墨西哥空投过来的研究员,对这个偏僻的地方满怀轻蔑,就因为此地的居民基本上都是靠卖草莓和鹰嘴豆发迹的农民。他在乡下出生,家境贫寒,家里除了让他去上神学院,没钱供他读其他学校。作为一名还俗教士,他还是多少保留了一些宗教人士的特点。尽管他矮胖的身躯和夸张的动作显得滑稽可笑,他身上仍然留有他印第安祖先的某些傲慢的轮廓特征,比如鹰钩鼻、宽脸盘,还有令人想起日本幕府时代征夷大将军的厚眼皮。
加尔西?拉扎罗那一撮人说话很大声,笑声也很响。我不太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好像在谈一个皮条客,一个叫做恶鬼的当地小流氓。他们还说出一些姑娘的名字,我忽然明白,他们笑的是他们之间的色情暗语。对于我这样一个不懂西班牙俚语的人来说,他们的交谈实在不大好懂。我听到豆荚、干酪、麦秸原文为西班牙语。之类的词,看样子应该都是那种词。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想起那些关于###长度,阴道收缩力的下流暗语,也都是让人发笑的秘语。
人类学家的山冈(4)
我又转向阿里亚娜:“他们在说谁?‘恶鬼’是谁?”
她并没有露出窘迫的神色,不过,要对一个初来乍到者从头说起,她似乎有点嫌烦:“他们在说红灯区,你知道吗?就是妓院区,本地所有的妓女都在那儿。”
我想我明白了,但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谈这个。
“是加尔西的主意,他们觉得有意思。他们准备成立一个研究红灯区的单位,决定好好研究研究。”
阿里亚娜?露兹是个肤色很深的姑娘,一个具备典型印第安人特征的智利人。她一个人住,已经获得了社会人类学博士学位。显然,她对那个新来的西班牙人很感兴趣,就是那位头发略带金黄、长着一双鼓鼓的蓝眼睛、明显没有下巴颏的大个子,那位玩世不恭,夸夸其谈,自负而放荡的研究员。
现在,加尔西?拉扎罗开始谈论一个姑娘,一个名叫莉莉的印第安小姑娘,刚从瓦哈卡州的乡下家里过来。她模样生得娇小可人,只是身材略微臃肿了点。他津津有味地描述她的胸部和腹部,她的腰部到臀际之间有一段文身。他模仿她的腔调,模仿她傻兮兮的回答他问题的方式。跟她谈话,他是付钱的,而且要出一般客人的两倍。“她一讲话就尖声尖气的:‘是的,先森。不,先森。’搞得像个女仆,女黑奴。”周围的人爆发出响亮的笑声表示同意,男性味十足的笑声。他们一边喝朗姆酒可乐和桑格利亚酒,一边开始补充:“莉莉对门口看门的门卫说:‘我可不喝白酒,我只要一杯苦比他咖啡,警察先森,我只要一小杯苦比他咖啡咖啡的一种,味苦。!’”莱昂?萨拉马戈抽着他的小雪茄说:“那次我去得晚一点,不知道加尔西刚走。我们一进房间,她就开始脱裙子,最后又拎起来。我告诉她,我是来问问题的。她居然拎着裙子问我:是现在问还是待会儿完了再问,像另一位医森先森那样?”他们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一个劲儿地推加尔西,推得他趔趔趄趄,把半杯桑格利亚酒泼在了自己的衬衫上。
墨西哥人维加,罗扎,瓦卢瓦,亚居斯他们都站在另一边。
胡安?亚居斯从前也是神学院的学生,典型的印第安人,棕色皮肤,总是穿黑色衣服。传说他是米却肯州从前的君主伊雷查家族的后裔。托马斯?摩西请他依据土著纳华人最纯正的殖民地传统,在朗波里奥研究中心授课并研究塔拉斯各龙传说中的一种怪兽。。我第一次同他交谈是在图书馆里,他起初好像不大信任我,后来就慢慢放松了,因为他明白了我不是来投资这块美丽土地的“资方”圈子里的人。他住在埃米利亚诺?扎巴塔小区,在库鲁塔兰火山山坡上,那里是平民区,孩子们喜欢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嬉戏。
亚居斯和我一起,端着苦咖啡来到院子边上坐下。刚下过雨,雨水招来不少蚊子,空气闷热。“他们笑的那个莉莉是谁?”我问道。亚居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然是一脸固执和忧郁。朗波里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