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高叫着:“小柴子,快撇手榴弹,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几声爆炸响过,父亲看到了躲在那土坯房顶上射手和那两机枪被一浪浓烟高高卷起,大鹏展翅般在空中鬼哭狼嚎。炮楼里的机枪一直不知疲倦地响着,又一匹手榴弹投向炮楼,那弹体砸墙咚咚三响,即而迅速沿墙壁垂直滚落,轰地一声掀起千万层烟尘。四五个不管生死的弟兄持弹向炮楼靠近,刚到炮楼脚跟,就被一声更大巨响炸得肢体四散。父亲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说:弟兄们,我们中埋伏了,快撤!
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场战斗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日本鬼子会在那里设伏。我对父亲和他的全体官兵凄惨地死去悲伤至今。沿着嫩江江堤走去,我无从着落的目光在遥远的天边搜寻,在一瞬间含尽天下所有的悲痛,这条江就成了我今生最为宽阔的思念之河。
我在江岸上寻觅,捡回了父亲全军覆灭的崭新记忆。当年情景悠忽飘至眼前。张花脸就端坐在记忆深处了。
第十九章 绞斗(2)
张花脸真是奸猾中的奸猾人物,他知道自己亲手棒杀小姑会遭到爷爷的报复,我和王强排长的逃走定然会引来他的杀身之祸。当天夜里,他就开始坐卧不宁。虽说自己手里也有几十号人马,但跟关家相比,还是不占上风。弄不好明年的今天就是他自己的周年。他真得快点想出个法子,以应不测。
他老婆听说杀的是关大摆手的闺女,吓得要死。她哭哭啼啼地说:“老头子,快去找咱们的大外甥吧,他在日本人那里当官儿,现在,只有他能救咱们了。”
他的大外甥刘永昌一直在给日本人当翻译,他那巧如弹簧的舌头说通了日本官冈原大佐,他慌称在民主村见到了抗日小分队。冈原信以为真,就连夜带着他的中队提前设好了陷阱,等待着抗日队伍的到来。
爷爷没有来,可我父亲来了。给爷爷设的圈套,我父亲钻了进去。一进去,父亲就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败涂地了。身后的枪声还在响着,父亲身边只剩下三个人了,他们已经跑到了江岸,还没有完全封冻的江水挡住了去路。父亲冷笑一声,一骗腿,从马上下来,说:“你们顺江沿跑吧,我在这里顶他们一会。把子弹和手榴弹给我留下,赶紧,去找一个江面窄的地方过江。”
小柴子说:“营长,要走你先走,我是不走。”
父亲把瞪着血红眼睛说:“混帐东西,这是命令,我再杀几个鬼子,就去撵你们。”
疯狂追赶的鬼子兵,已经出现在视线中。父亲就扯开脖子大喊:“你们再不听话,我就崩了你们。”
第二十章 绝杀(1)
当冈原大佐得知那架叫做“板仓号”飞机是大门关家打掉时,我正在暖乎乎的炕头上喝热腾腾的姜汤。爷爷对我所讲述的小姑死亡全部过程半信半疑。他知道我向来就是不招调的孩子,用他的话讲,一个小孩崽子的话不可信,给他点脸了,他就上脸,说不定还会什么编出什么瞎话来。
曙光微漏,村子在晨曦中一点点放亮,渐渐地能看清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了。鬼子的队伍从民主村一阵风刮来,马蹄踏着刚刚解冻的冻土,落地重重铿锵有声。
四爷在林子家度过了一个温馨的夜晚。天明十分,四爷还赖在炕头不肯起来,他大口喘气,大伸懒腰大声叫喊……哎呀……真他妈的舒服啊……啊……啊。
群狗的狂叫,让他警觉地皱了皱眉头,一种不详之兆涌上心间。接着又听到了机枪的嘟嘟声,他麻利地起身穿好裤子,正当他转身去墙角取上衣要回转身时,就听见有人用脚狠命地揣门,震落的灰尘沙沙有声。五个端着大枪的日本鬼子破门而入。
屋子很小,四爷一下就被挤到了墙角,五把明亮的刺刀顶着他的光光上体。林子妈嗷地一声从炕上站了起来,披头散发地大声喊叫:“你们要干什么,我偷汉子,是我自己愿意。你们管不着。”
鬼子兵对她的喊叫不加理会,先是用枪托去捣四爷那结实的身体,一下,红了一块,一下,青了一块。
在相当拥挤的空间里,四爷没了用武之地,他只能老老实实任鬼子捉弄。他咬牙切齿仇恨自己,枪不该离身哪,枪就在枕头底下,可他一点动弹的机会都没有,可怜巴巴地望着炕上还在哭喊的女人。那女人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从枕头下把枪抽出,鼓捣来、鼓捣去,一声枪响,子弹打在了一个鬼子的屁股上。那鬼子妈呀一声,用手去抠抠腚沟子,鲜血淋漓的手指在她面前舞动,鬼子们惊吓的连忙转头。四爷迸发出不可抑制的力量扑了上来,卡住了一个鬼子的脖子,一捏,手里咔嚓嚓地脆响着。
鬼子兵的刺刀噗噗地刺入了四爷的上体,刺刀飞快不断地插进去、拔出来,拔出来、又插进去。一阵阵钻心的痛楚,一道道血柱直往外蹿,溅得鬼子们满脸都是。一会儿,四爷那只卡在喉咙上的手才慢慢松开,直挺挺地和被他掐死的那个鬼子咣当同时倒地。
炕上的女人,已经不在炕上,她无法遏止的疯狂到了忘我状态,她像饿狼进了羊群一样,撕咬着、嚎叫着、猛扑上来。鬼子兵一下就将那癫狂的女人扑打到墙犄角了。
鬼子兵镇静了一下,端着刺刀迎上前去,女人毫无惧色迎了上来。在她那肥胖的胸脯上,四把刺刀同时扎入,一汩汩鲜血嘣得满墙都是。她凄惨惨颤微微地叫了一声:哎呀、妈呀!疼死我了!
鬼子们的刺刀不肯拔出,在她的肚子里胡乱搅动。不一会儿,咕咚一声,她就仰面滚倒在那炕沿底下。
冈原部队完全控制了村子后,挨家挨户地抓人。枪声、狗咬都没把更夫于龙弄醒,当他还在炮楼里胡涂熟睡时,我家的那个大门就被鬼子撞开了。爷爷已经听到了响动,刚一睁眼,几把寒光四射的刺刀已经逼在他的鼻子上了。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他也只好老老实实就地被擒。
屠杀马上进行,两个强壮英俊的鬼子兵率先冲了进来,架起爷爷的胳膊往外拖。爷爷扑上去跟鬼子撕打,毕竟他上了年龄,被那两个日本兵几下,就给撂倒了。接着,我看到两道强光晃眼,两把刺刀咔哧咔哧扎进了他肚子里。爷爷身体前后摇晃一阵,就被那刺刀挑起,鬼子抡开了膀子往外一掘,爷爷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整个身子扑到了那口老井旁。他的腿不停地抖动,又有两个满脸轻松的鬼子走上前去,随便地咔咔两刀,随意地挑起那不再动弹的身体往外一抛,爷爷被抛到了那大门前,又有两个满脸坏笑的鬼子走上前去……
红了眼的奶奶发出一声呼叫:“乡亲们,跟鬼子拼了。”
马圈里一下就爆发了洪水般的咆哮,进来拖人的俩鬼子已经被踩在脚下,头盔被乌拉鞋踢得当当三响。门口的机枪一起扫射,奶奶饮弹倒下,她的身后横七竖八地又躺下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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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绝杀(2)
鬼子们端着刺刀冲进马圈,拼命地在我们身上大练刺杀。我的身上也被扎了几刀。母亲那种伟大情感和力量在那一刻产生,她死死地把我压在身底,双手紧紧捂住我的嘴巴,把我狼嚎般的叫喊憋了回去。鬼子们的刺刀把她身子扎得千疮百孔。穿膛而过的刺刀,将我和母亲钉在了一起。
渐渐地没有了动静,马圈里是吓人的死寂。鬼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民主村已经空无一人,宋旅长带着他的七旅来了,他是来找我父亲“草上飞”算账的。他一到村头,就看见了他的士兵横尸荒野,那惨不忍睹的场面使他潸然泪下。他知道是日本人干的。就带着人马沿着途中的尸体撵到江边。江岸上除了灰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正当他们掩埋尸体时,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枪声。隐约地看见了焦黄一队人马在向这里移动。接着是鬼子的队伍在仓皇撤退。
王强排长领着十四团的人马打进村子里时,我已经满身血迹地爬到了街上,他冲我呼喊着,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对他说:“快……给我家报仇……鬼子刚走。”
十四团的人马开始发疯地追赶。正当冈原得意忘形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鬼子们连忙向渡口撤退,一会儿,就退到了江边。
仇恨满腔的两支中国军队,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把鬼子全部消灭。去渡口的路已经被七旅的机枪堵住,冈原中队只好沿江堤北下,滚滚的江水挡住了去路。冈原气急败坏地拔出战刀,把张花脸劈了,连他骑来的那头大公驴也被咆哮的冈原随手砍掉了脑袋。
尾声
流光彩霞,渲染着嫩江两岸荒凉的大地。十四团和七旅把负隅顽抗的冈原支队死死地合围起来,步步紧逼。一排英勇无比的士兵冲了上去,鬼子的机枪哒哒响起,一排全部被打倒在地。
在这一刻,红了眼的鬼子兵端起了刺刀,红了眼的中国军队抡起大片刀!江堤上下,河湾前后,展开了异常英勇异常激烈的你死我活的肉搏战。
鬼子兵所剩无几,冈原嗷嗷叫唤着,手握战刀指挥继续反扑。一串连续的子弹把他的前胸噼噼啪啪打烂,焦黄的军装上出现了好多窟窿。那晃荡摇摆的身体一骨碌就滚下了江堤。
江堤上下,七上八下地堆着尸体,烟雾弥漫了整条江两岸,一柱浓烟正在升起,一柱浓烟缓慢飘散。
我躺在马车箱上,马队簇拥着我,我看见自己的血早已凝固成黑色的酱块。我漂浮在那汪冰硬的血泊之上。新奇的幻觉正无穷尽地注入我的虚空的大脑。
天边起风了,那刚刚吹起的冷风中飘浮着村庄从前的一切事物,错综复杂的街道近似魔鬼的迷宫。爷爷、奶奶、父亲、小姑……好多人都在迷宫里撕杀,被砍下来头颅在满街跳动,轻轻一跃就咬住了挥刀者的耳朵。我看不清挥刀人的真实面孔,但我听见了他的大声嚎叫,几次企图摆脱那头颅的啃咬,却遭到更猛烈的啃咬。那嘴巴里发出酣畅淋漓的狞笑,那笑声随着冲天火焰在房屋顶上滚滚升腾……
第一阵风刮起,我终于看清了挥刀人的虚幻面孔,那焦黄焦黄的军装,那闪闪烁烁的战刀。这不是日本鬼子吗?这时,一个鬼子满脸杀气向我逼过来,说,就你一个人还活着,就由我来解决你吧……我感到有些纳闷,我还活着吗?那满是污血的战刀,在我的眼前一闪……我大声叫喊:来吧,小鬼子,你杀吧!
第二阵风吹来,我缓慢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村庄在一片火光中慢慢倒塌,冰凉的刀口开始了彻心彻骨地疼痛,迷朦中我流下了一股冰凉的清泪,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开始了我再次死亡之旅。
我死后的片刻,骑上了那匹枣红马,冲进鬼子群中……
我活着的片刻,站在了那火光之上,杀进鬼子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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