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不准你蛮干。
我怎么成了蛮干,我这是你们说的勇敢。我对他不加理睬,专心致志地打日本人的裤裆。鬼子的机枪响在我们俩的前面不远处,马蹄下面的土地被打得稀泥四溅,我们俩被到处乱飞的子弹包围了。这时,我听见哏嘣一声脆响,我的身体在马的脊背上轻轻摇晃,在摇晃的一瞬间,那枣红马就扑倒在地,而我则从马上毫无准备地摔下,摔得满嘴肯泥。
我忘不了当时高文军凶凶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后这么多年里,在我苟且活着的后天里,我想到他的眼神就会心里难过。当他俯冲低身将我提溜到马上时,动作是那么得机警和麻利。我的身体就横在他的马鞍上,他的脸靠近我的肩膀,我分明听到了他心脏如鼓点在跳动,所体会的是被救后的感动。
后来的后来,据当年伪军连长的孙子给我讲起他爷爷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我才知道日本人从江桥过来,准备到王八泡子再修一个水电站,途经缸窑村遇到了我们头站二中队,就想消灭这伙带枪骑马的队伍,结果被父亲一炮轰了下来。
夜里的寒风侵来,满院子荡漾着一股又一股焦糊和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小姑和高文军已经带着中队进了院子,我们的出现让七旅的人马惊慌片刻,他们连忙举枪,摆出一副迎战状态。小姑不急不慌向前走,宋旅长拖着公鸭嗓音大喊:“站住,什么人?”
小姑那时头脑非常机敏,她知道当时怎么回答对自己有利,她说:“宋旅长,我是关大摆手的闺女,也是来打日本鬼子的。”
宋旅长一听到爷爷的名字,马上就命令他的士兵:“都他妈把枪放下,自己人。”
我那当营长的父亲“草上飞”脚步急匆上前,一把将小姑抓住,他好像看到陌生人一样打量着自己的妹妹,那些士兵面面相觑,悄悄地退了。父亲借着还没有熄灭的火光,他发现模样俊俏的妹妹污头垢面几乎不能辨认,心中就觉有愧。当他看见我在他身后站了好久时就无比惊讶地说:“儿小子,你怎么也来了?”
小姑站在半死不活的火堆旁。同宋旅长煞费苦心地反复理论。小姑是想争取一些战例品带回中队,可宋大白话就是不给。他不给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来不来他也照收拾日本鬼子而不误。他当时的原话是:就你们那几个鸟人,还能打日本鬼子?没有你们的鸡蛋,我照样做潮纸糕。
那时,我向后面张望了一下,去寻找“中央好”的人马,看到的是一片漆黑连着一片漆黑,“中央好”带着“三江好”悄悄走了。他们知道自己那个时候的处境,也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不管在什么时候人都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样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想,他们打鬼子是有一定的功劳,可他们时刻没有忘记自己出身土匪,这点功劳怎么抹杀不了他们的罪行。不走?行吗?肯定不行。弄不好全被干掉了。
他们走了也算是件好事儿。我不想看到刚才还在一起打鬼子的同伙,转身就互相骨肉残杀。可是这个当时连我这么一个小孩崽子都懂的道理,他们大人未必都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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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叛变(1)
就在我羞愧难当出走到我悠闲自得走回这段时间,民主村发生了一件十分了得的大事件。张花脸的一条妙计,就把以高文军为首的共产党员全部给五花大绑了。这就是当年著名的“头站二中队叛变事件”。
我猜想,当初小姑她们一定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她仅看到的眼前形势一片大好。也许她是麻痹大意……种种迹象表明她是放松了警惕,才使她来回不到一年时间里,就匆匆撒手离去。
张花脸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是在反复考虑决定起事儿的,在小姑找到他的那天晚上,他就坐卧不安了。他没有料到小姑来这一招,更没有想到小姑向他扔下那些颇具威胁的话。他想,一个连自己亲爹都要收拾的人,指定也不会放过他。他认为,自己被一个黄毛丫头恐吓,简直就是不成体统。这分明在向他挑战,在他的眼中,这挑战已经威胁了他的老命,双方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了。
张花脸寻思来、寻思去就从柜子里翻出盒子枪,然后从喉咙里滚出: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
虽然这位年届将近六十的老头心里还没有制定起事计划,但他已经是铁定心思要跟小姑斗了。
张家大院点上了八盏松油灯,灯光散发着昏红的色彩。灯影下坐满了二中队的队员,灯光跳动不静,晃动着的人影面部表情惊恐不安。所有在场的人已经知道他们将要干什么,但还是一直沉默不语。毕竟是要去杀人,杀人就不像说的那么简单了。
张花脸已经气急败坏地站在地中央,说:老少爷们,我们是本乡本土,他们算是什么东西,我们凭什么给他们卖命。以我看,共产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别忘了,你们也当过土匪,共产党一个土匪也不会放过,早一天晚一天都得把你们收拾了,到时候你们哭都没有眼泪了。行,你们就表个态,别他妈地跟哑巴似的。不行,今天晚上,站着进我家屋门,那就请躺着出去!
张花脸同样使用恐吓手法。接着又说:你们不同意,那就是跟我过不去,不让我得好?谁他妈的也别想得好。你们倒是说话呀!不说话,放个屁也行啊!
以前当过土匪后来又变成队员的王大川说:“大花脸,你今天把我们召集过来,为的是这事儿啊!你也不看看上次共产党来的马队。我们要是把共产党的人杀了,那马队回来,你我还能得好?以后的日子,你让我们咋办?”
“我都打听好了,共产党他长不了,我这儿都替你们把后事安排好了,我们另立绺子起事儿,不行就投奔宋大白话,他跟我私下里有一段交情。”
“我知道,你说的是住在仙人洞一带的国民党七旅,人家能要咱们吗?”
“他们现在手头也缺人缺马,我们要是去了,他还不乐屁了。”
王大川嘶哈了一下问:“能行吗?”
“管保没问题,差事你剁我手指头。”张花脸皱着眉头答。
张花脸见没有人说话,就说:“既然大家不爱表态,那就是默许了。我看我们大家也有必要磕头拜把子,以表诚心。我们不仅现在这样搞,以后成了大事也这么搞。大家也好一心一意地抱成团干。”
王大川说:“既然大伙都不爱说啥,我就说几句,咱们这次磕头拜把子,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要的就是哥们义气,大家都要听大掌柜的话,要的就是人心齐,人多力量大,人少力气单吗。”
队员们异口同声说:“那是、那是……”
经过了三叩九拜之后,大掌柜的是张花脸,二掌柜的是王大川,其他的人也都按年龄的大小、能耐的多少排了下去,一直排了三十几位。张花脸双腿跪地,在他面前的地上,两只大公鸡在扑腾扑腾地挣扎。他脸上挂着阴险的笑容,额头上刻着深浅不均的皱纹。
张大花脸伸手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把贼亮亮的侵刀,顺势在公鸡脖子上一抹,公鸡发出短促的哏嗒一声呼喊,双腿颤抖地蹬了又蹬,就没有了动静。殷红的鸡血溅了他一脸,那残忍刀口下的酒碗里滴嗒有声,鸡血漫漫扩散。他双手高高举起一大碗血酒,扬起嘴巴猛灌一口,然后伸伸脖子,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他把酒碗朝四周扬了又扬说: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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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叛变(2)
其他的人也跟着随仰脖喝下,张花脸带头摔碗,酒碗乒乓迸裂,破碎的瓷片相互撞击,纷纷在地上闪亮亮逃窜。最后,张花脸用凶狠的语调说:“明天晚饭后起事儿,枪响为令,谁走漏了风声,我就让他一家子妻儿老小不得好死。”
若不是那天晚上小姑那两记漂亮的耳光,也许,今天的我也会跟小姑一起同眠于此。你那耳光打得非常到位,也很及时,一下就把我扇回了混沌人间。看来,小姑是有先知先明的天分,绝不允许一个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孩子就随你匆匆而去。我感谢你的耳光,也感谢小姑的忠言逆耳,从我独自行走出民主村那一刻,我就逃离了死亡的陷阱,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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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绞斗(1)
那天早晨,父亲“草上飞”以他独特的性格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带着一个营的人马出发了。他要跟张花脸决斗,要给自己的妹妹报仇。
尽管距离旅部只有十里地的距离,但却给了父亲擅自行动的机会。我无法知道父亲的心里遭受怎样的痛苦折磨,用怎样的心情去默默忍受着突然失去亲人的打击。他不止一次地问我说:你看准了吗?你小姑是被棒子打了吗?
我说:“我看到高文军和小姑被打倒了。接着,王排长就开枪了。院子里就乱套了。”
父亲的队伍在堤坝下,一路疯跑。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失血太阳撒给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惨白光辉。队伍已经到了民主村头,整个村子安静极了,寂静得让人感到恐慌。父亲“草上飞”觉得有些奇怪,他迎着惨淡的霞光催马继续向前。在路旁的臭水坑的冰面上,父亲发现的情景让他眩晕,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
高文军紧闭双眼仰面躺在坑底,脸上的血迹纵横交错,天灵盖上溢出鼻涕一样的带血浆液,撕裂开的头皮夸张地向上翘起,露出一圈白唰唰的头骨。小姑的双腿一前一后极力地弯曲着,做向上攀登的姿势。显然她在临死之前,努力地爬了一段距离,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黑色血痕。她的双眼半闭半睁,血肉模糊的脸庞凝结着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那个排长四仰八叉地躺着,那两个丫头互相拉手,衣服的前襟上都喷满了酱黑色的血迹,片片点点、点点滴滴。
初冬时节,河还没有完全封冻,杨树、榆树的叶子却完全脱尽,枝条上凝结着毛茸茸的清霜。风在树冠中间打着雁鸣般的口哨,呜咽不停。张家的大门虚掩着,父亲带着队伍闯进了张家大院,院内已经空无一人。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丢撒一地,十几根燃了一半的松木棍子乱七八糟地躺着。父亲看到院子中狼籍情景,就觉得不太对劲儿。脖子底下有凉风渗出。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马,连忙喊:快退出去,快退出去……。
房脊上突然伸出三挺机关枪,哒哒哒就是一排子弹,前面的人被撂倒六七个,身体七扭八歪地跌倒在大门口。父亲的队伍一下就被打乱套了,仓促还击,子弹打在房瓦的咔咔声和空气被子弹划破后的嗖嗖声,马匹挤在一起的杂沓声和战马因惊吓发出的啾啾声……一切都是好象从天外突如其来,磨杀着每个人早就绷紧的神经。父亲跨下的大青马前蹄高高扬起,几次险些把他从背上掀下来。匆忙之中,队伍丢下了十几具尸体退到了街上。
对面的土坯房顶上的两挺机关枪也突突突响起,喷出的火蛇交叉着纠缠着编织成一张扇面状火网。在火网的边缘,父亲看到黄澄澄、金灿灿的子弹在穿梭飞行。街道上土地坚硬、空间开阔、无遮无挡,人人都在马背上趴着,像是老老实实地在听子弹钻入脑袋、马屁股里的活灵灵脆声声的劈哩啪啦声。他们也愤怒举枪还击,子弹是那么无能为力,不是打在墙上,就是飞到了树梢上。玩命地还击赢得了短暂的间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