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写给任远的信里,她对他提到了这些。他的学校人人都知道,那么好的学校,沾上点关系也显得不同了。只是跟老同学通信,她也有跟别人写信,这没有什么不妥。
四页的信纸,很风轻云淡。
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收拾过了。她早已经没有了期待,那些期待在听到苏羽的名字时,就已经不复存在。她只是不想断了联系,在没有任远的校园里,没有任远的城市里,心孤独得厉害。
高中的三年,她整天都盼着毕业。但真正毕业以后,才发现她被抛到了另外一个不明确的环境里。大学依然是家里花钱要她上的,她的父母纵容着她,他们只是想竭尽全力为她铺一条更明朗的道路,但这份好却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任远回信了。并没有太快,也没有太慢。就好像是一个正常的流程,但他到底还是回信了。称呼的是她的全名,署的也是他的全名。信封上是印着“人民大学”红字的信封,就好像阿玛尼的标识一样,彰显尊贵。
她的学校不好,又是个分校。生源应该都不见得好,看教室里上课的人数就已经知道,老师也不怎么管,虽然都是从本校来上课的老师,做的却像是一份兼职。学校的花园很小,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挨得很紧,晚上熄灯后还能听到男生在楼下喊着某个女生的名字,或者是某个寝室里的吵闹欢呼,拉拉杂杂的,就像很垃圾的地方收着的垃圾。
这就是差别。
信封。
地址。
学校。
花园。
宿舍楼。
……
拿着任远的来信时,心里的那些自卑却是更加深刻了。她跟他是在两个世界,就算是都有太阳、有月亮、有云朵、有风……但本质是不同的。
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就够了。
这很无奈。
但,只能这样。
不是吗?
任远的第二封信写得比第一封信短,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短,第四封信比第三封信短。只有四封信。就再也没有了。梅小清没有收到回信,也不再写了。
那么多的自卑,又偏偏非常的自尊。
只要他对她表现出一丁点不想联系的姿态,她就会收回了自己。
后来,就有了第一个男友。在她的心里,那不是初恋,她的初恋永远地刻着任远的名字。这样学校的学生,成绩自然都差不多,顾澎也是被家里送来这里。所以从一开始,梅小清就觉得这也算是门当户对。她在任远的优秀里受够了,她想要找一个平凡的、普通的男友。
顾澎对她很好。追的时候天天绕着转,写热烈的情书,送大朵的玫瑰,浪漫层出不穷,突然地抱着个绒毛狗熊出现,或者握一把紫色的气球送到她的宿舍。
是有些虚荣的,还没有男生对她这样好。高中时候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没有听到谁的表白,也没有男生献过殷勤。这样的围着转,这样的体贴和关心,又得到尤薇薇和夏燕的一致支持,也就应了下来。
只是很想要投入一点,用心一点,却又有些逃避。
顾澎说晚上一起看电影吧,她想了一下说,要温习功课。但回到宿舍,室友说去外面逛逛吧,她就应了下来。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路上遇到顾澎,他不满地盯着她,她有些心虚地想要解释,但还是放弃了找理由糊弄他。
其实是不那么在意的。没有那种浓到想要时时刻刻地在一起,即使在一起也非常想念的心情,没有那种欢喜、悸动、和心痛的感觉。
夜里,手会伸到枕头下,摸到任远的那四封信时,鼻翼酸楚。
轻易就能放下的感情,不一定是因为不够深,但始终放不下的感情,却一定是因为很深。
深到深不可测。
吃过百岁鱼后,她们又把夏燕送了回去。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但李义锋还没有回来,尤薇薇让夏燕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夏燕迟疑了一下:“若是他正忙着,接到催促的电话会不高兴。”
“把已经怀孕五个月的老婆丢在家里,他就一点也不担心?”尤薇薇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现在都很灵活,昨天还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在尤薇薇凌厉的目光里,夏燕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事的。其实李义锋对我还不错。”又苦涩地笑:“就是他太忙了,而且太讨女人喜欢。”
“你就是对他太好,让他觉得怎么随意对待你都可以!虽然女人如衣服,但衣服与衣服也是有差别的。”尤薇薇说:“一件在小店里买来的几十块的衣服,和一件在商场里买的名牌衣服,你对它们的待遇都不一样,几十块的穿穿就扔了,而花了大价格买来的衣服一定是放在衣柜里仔细收着,总是重要的场合才会穿一下,也不会放到洗衣机里绞,定然是拿到干洗店清洗后还要熨烫。”
“好精辟。”梅小清啧啧地说:“下次也拿这个话回答读者提问。”
“还有你。”尤薇薇继续地说:“你就不知道止损吗?暗恋就像一场投资,既然已经血本无归了,就割肉清仓,好不好?”
“说得好!”夏燕不迭地点头:“我也有句,对薇薇你说的,婚姻就像俄罗斯转盘,你只要坚持相信你自己的运气,就一定会转到你想要的点上。”
“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尤薇薇不满地说:“两个傻妞,真不希望你们为了别人而让自己这么委屈。”
空气里沉默了下来。
她们都已经不再吃很辣的菜了,那种辣得呼哧呼哧,嘴唇滚烫的辣菜,在试过一次后,下次再也不会点。百岁鱼是番茄味的,微酸的味道,很恰到好处。觉得好吃,每次去就只点番茄味道的,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丧失了那种尝试的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那种想要小小冒险的心思?也许,这样稳妥的性格是意味着成熟吧,只是成熟的背后,也丧失了很多。
比如梦想。
以前三个人都有着一个流浪的梦想,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在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走,看很多的风景,或者还会碰见个戴着狐狸眼罩的吉他手。跟他狠狠地恋爱一场,再义无反顾地告别。这种明显带着少女梦幻的、罗曼蒂克的想法在工作以后就没有被提起过。
现实是教会你务实。要遵循规则。这个年纪,你要做什么,那个年纪,你要干什么。然后,放弃一些,远离一些,丧失一些。
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梅小清的头轻轻地靠在玻璃窗上,微微的振动,会让头在玻璃上轻轻地撞来撞去,就好像是要给感觉一点触动,才能提醒自己——现在身处的是二十八岁的这一年,不是那个拖着身影默默穿过学校的自卑女生,也不是那个怀着对任远深深迷恋的忧伤少女。现在,实实在在的现在,有工作要做,有房贷要还,有稿子要交,也许,也要试着去交往一个男子,过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给父母、给周围的人,一个交代。
听到音乐的时候,她恍惚了一下才确定是自己的手机音乐,缓缓地从挎包里拿出来,没有看来电号码直接贴到耳边,轻轻地说了声:“你好。”有雨滴斜斜地拍打在玻璃窗上,成了一个瘦长的椭圆形,果然是下雨了。
“我是任远。”很简洁的语气。
她的身体一僵,有轻微的咔咔声,就好像往水里扔着的石头,连着打了无数个漂。
“明天在香颂,六点。通知一声。”是任远的声音。中音,平缓,柔和,语气滴水不漏。
有些空白。
“知道了。”她默默地回答。
“那,就这样。”
“好。”
没有说再见,也没有更多的客套。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响,她这才发现自己把手机贴得太紧,太用力了,手臂微疼。但她依然保持那个动作,仔细聆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就好像感受着一种余音缭绕,静静地回忆他的每一个字,悲从中来。
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更密了,甚至能听到外面的雨声。是二十八岁的自己,但心情,却仿若十八岁,她懊恼自己,表现得太差了。她应该拒绝的,她不能再见到他,她的情绪有待整理,但他根本不给她时间调整自己。
她说她知道了。她到底知道了什么?这个无谓的回答,这个令人生厌的回答!她的心,像被温水煮着,冒着汩汩的热气。
下车的时候,她把从夏燕家里拿的伞遗留在座位上。车门一打开,整个世界就像轰然开启一样,潮湿、轰响、风……扑面而至,大颗的雨滴灌进她的颈项,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几乎都睁不开,路牌、没有关闭的窗户被风吹得咚咚地响,树枝在乱颤,行人在奔跑,夜色是更加深黑了——这疾风骤雨,把平静给砸了个窟窿,一切都乱糟糟的。
手机被紧紧地攥着。
心里有种逆流而上的悲壮,想起课本中的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二十八岁的她心里,还住着十八岁的自己,所以,她依然会被打乱,痛感是如此的敏锐,只是轻轻一刺,就牵扯出很多,很多的疼。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那家宠物店。卷帘门紧紧地关闭着,跟旁边的那些都关上的卷帘门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不同,在店牌下面,有一行电话号码。不是很看得清,她走近了一点,仰起头来的时候,雨刷刷地冲着她的脸。
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过去,这才发现手瑟瑟地,浑身都湿透了。冷。
“明天能陪我去个地方吗?”她唇齿颤抖。
对方显然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从声音里分辨出是谁。
“可以。”
“我来接你。”说完这句,她挂了电话。留给对方一片嘟嘟声。
她需要去挂断一个人的电话,需要做一个主导的人,她一直在被动,一直在被影响。一直,一直都走不出宿命一样的感觉。这太荒凉了。她想要自救,就算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忘记,想要把自己推上岸去。
但,任远,我对你无能为力。
我是你手里的提线娃娃,被操控着所有的,情绪。
这一刻,她兵败如山倒,这一刻,二十八岁的她,缓缓地蹲下去,蹲在凄风凄雨的夜色里,潸然泪下。
“雨很大,你会感冒的!”听到一把急急的声音时,梅小清仓皇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宠物店的老板。他举着一把伞半蹲在她的面前,眼里透着关切。她浑身已经湿透,扬起的面孔上满脸泪痕,瞳孔里闪着易碎的眸光,整个人凄惶无比。他的心微微地一抽。刚才接到她的电话非常的惊讶,却又很是欢喜。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打电话给他,虽然她的声音并没有透出热情,但他还是应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了,虽然他们只见过三次,但每一次对她,都有着更深的感觉。
他已经过了那种奋起直追狂妄无忌的年纪了。就算是他明明知道已经对她产生了好感,在还不清楚形势的时候也不会贸然而主动地追求。那是一种顺其自然地放任,也是一种成熟安妥的深思熟虑。
“先到店子里再说。”他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大半的伞举在她的头顶。他原本只是想到店里看看,却没有料到会在门口撞见她。他能够揣测那个电话是在她情绪不稳的时候拨打的,也能猜到在她心里有着怎样隐秘的故事。
梅小清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走进宠物店。风雨飘摇立刻被阻隔在一扇门之后。他赶紧找来干爽毛巾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