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木头的陈香。
有时候是下雨天,我看着铁匠抡起大铁锤,*着上身,满头大汗,狠狠地砸向通红的铁块。铁的颜色由红变青,最后变成黑色,那是农具的原始颜色。有时候是青色,凝固在火苗里,那是朴刀的颜色。然后打制好的铁器被丢进雨水里,那些铁就会在瞬间发出尖叫和咆哮,水气冲过来,堵住了门口。
从铁匠的家里回去,要经过一片坟墓。经过长长的土墙之后,黑森森的柏树林吞没了我,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月光冰冷地落在我的肩膀,回头可以看到那堵土墙在月光下溶化成了一条河流,漂浮着许多银色明亮的影子。
铁匠是一个强壮的蒙古族汉子,此刻却在南方的一个村落破旧的屋子里摆弄着他的鼻烟壶。那年春天我向他讲起北方的白杨树和草原上的事情,他抽着烟,眼睛里充满了惊讶的神色。炉子里的火依然很旺盛,就像人的肝火与脾气。木头有时候会啪的一声尖锐嘶哑的喊叫,然后像烟灰一样熄灭。沉默了很久,他终于放下烟袋,说,我给你唱些歌吧,好多年没唱过了。
如果记忆没有错误,那就是一张古琴。竟然是古琴,铁匠粗糙的手掌抚摩着琴体,却有一种想象不出的合适。黑色的古琴,残破而衰老的样子,用几根麻绳捆扎着开裂的地方,漆片已经开始剥落,像泥土一样松软,震荡一下,音乐和漆片就像浑水一样倾泻在地上。他的嗓音稍微有些颤抖,脸上有些焦虑。炉子里的火苗有节奏地跳动着。古琴的声音刚开始浸润着温暖的书香和木头的陈旧糜烂的气息。南国的雨水影响着铁匠的心情和思考,力度,呼吸,手指的劲道。琴,断裂的古琴,甘苦的生活,这是忧伤的全部。
铁匠大概是在1962年来到这里的。我只是听别人说过他是为了逃荒而来到这个村子的。他善良,憨厚,是典型的北方人。但是我没有想到的他却是蒙古族的。我那时候时常将北方和蒙古,黄土高原联系在一起。据祖母说,在那些年经常有人向南方逃荒,饥饿促使他们离开北方的土地,去南方寻找一种能喂养身体的水稻。我在读大学的时候经常吃稻米,有时候乘坐火车,走到淮河附近的时候,车窗外可以看到许多排列整齐的稻田。村子里经常有人听到他在耕田的时候唱些古怪的歌谣,据说就是蒙语的古歌。把他比作理想主义者或者流浪者都是过于浅薄的事情。他仿佛除了劳动之外,就是唱歌了,那饥饿的歌声,激昂的情绪,常常会使失眠的我陷入沉默。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开始习惯似的想念铁匠的歌声,那是属于北方,蒙古高原的青草哺育出来的纯洁音乐,不为世俗的曲谱所污染。
在祖母居住过的那个大院里,有许多高大的梧桐树。南国的雨水打落梧桐树的叶子,雨后,祖母就一个人慢慢地打扫着。后来祖母去了,那些梧桐树似乎也在经历了岁月疯狂的扫荡之后也渐渐干枯了,看着满院的落叶,寒风吹来,枯碎的月光淡淡地洒在院墙上,我有一种随风而去的茫然。祖父独自居住在这喧闹的世间,脸上也是不胜孤独的落寞。在许多的树木之中,我独独爱着孤独的梧桐树,每到寒秋,绿色的叶子变成灰色的碎片,那虫子叮咬的疤痕和鸟粪粘在一起,满是凄凉与辛酸。
我所有的爱与悲观,都与这古老的文字与草原有关。我是草原上悲观的黑骏马,等待着你回到我的世界。你是我艺术的主人,你是我文字的良心与健康,你是我孤单的灵魂,失去方向的悲壮的撞击大时代的干枯的河泽;你与我生死都在这高原上,你是我手掌里的雪水与阳光,是我奔跑的时候扬起的尘埃。
在庸俗的世间,只有这些乐器和我一起独享寂寞。也许,在真的艺术上,我也和那个铁匠一样孤单,愤慨,无奈,但是却无比骄傲。马头琴,二胡,古琴,还有竹笛,这是一颗残疾的心灵赖于生存下来的全部。蒙古民谣,高原的水土哺育出来的浩荡如远古的大河一样的乐曲,卷着青绿的牧草,将我对青春与音乐的理解打碎了。我只能在草原上顺手拣一些羊骨或者腐朽的碎片,抚摸着野马湿润的蹄印慢慢地向北方的雄伟山麓与浩荡的大河走去。青春的古老手卷和草原忧伤而明媚的爱情,逐渐在时光中磨损了光泽,只剩下我们年轻的时候写下的那些不老的情歌与古怪的字体,缭乱如这蒙古高原帐篷里凄凉的音乐。
我掌握了质地坚韧的异端的草原上奔腾的音乐的时候,我会逐渐对往事产生一种期待。红色刺绣的古卷,描摹着音乐与演奏的乐器之间另一种隐秘。龙凤纹路的古木,那是纯洁的音乐坚固的质地。乐器的设计与制作全部依靠手工完成,弦,弓,雕花,色彩都留有那双手的粗糙与野心。乐器放在书房或者城市的孤独阳台上,那音乐就喷泻出来,那双颤栗的手和乐器已经没有任何界线,那手带着乐器古老的欲望,演奏着苍凉的年华故事,安抚着残疾的身体与冷漠的心灵。
什么是艺术?请你告诉我。
什么是青春?请你回答我。如果你不能,请你告诉我,什么是背叛与伤感。只是请你不要沉默,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质疑。
我用二十年的时间去理解你,我的生命与我的落墨时的犹豫与愤激。我在淮北平原上的村落里等待你的到来,你的音训。
那是音乐的力量,淹没了我一度不可节制的愤激情绪,让我冷静下来,暂时忘记了文学的残酷和艺术的伪善。青草味道的音乐渐渐改变着我的性情和思考的偏颇,让我能摆脱常识的局限,尝试着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青春的意义。这样的音乐关心着你个人的苦痛,你无法不理解它,无法不接纳它对你的影响。
记得我以前跟随音乐老师学音乐的时候,我们谈到了蒙古,谈到了那些草原上不死的精魂与骏马。
我静静地居住在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我时常想起那个已经失踪了的铁匠,蒙古人,坚强,健壮的蒙古人。会骑马会喝酒会打铁会制作乐器的蒙古男人。
游牧民族的古歌,总是那样低沉,充满神秘感,给你绵绵不绝的力量和感动,穿过我记忆里的月光和黑森森的树林来到我苦寒的世界。比如蒙古的长调,绵延无尽的力量就像永远不能烧死的野草,会在死寂冰冷的冬天之后,重新在我的世界焕发生机。那声响就像是远古山谷里用骨器,石刀敲击火石诞生的音乐,闪烁着惊人的火花,点燃你枯蒿的牧场,在情感的流浪与迁移,不停的漂泊中永远为你所有。那些原始,孤立,分散的音符在草原的动荡中有种种神奇的组合和拆解,一切都按照神秘主义的唯美方式来完成。在一次次大的动荡和浩劫中,残留下来的音符记载着你新生的意义和异族文化的身份。没有规律和明显的趋向,只有血脉中不安的分子和季节的轮回,血液中激烈的执著的偏信。我只相信,这应该就是蒙昧的启蒙,伪善世界中的真知。它们是干旱的草原,荒漠中的绿洲,给你喘息的机会和余地。在污浊的世界中,它讲叙的是一种清高的坚实有力的实践哲学。那些古老的年代里,在整个世界,游牧民族,半游牧民族不停地迁徙,流血,不知天命,不知疲倦。唯美的音乐充满着虔诚的宗教意识和教义的精神,破坏着也重建着文明的世界。这样的音乐不能用现代乐器里的吉他或者贝司来完成,钢琴也不能,包括大师和精英,它只能用信仰来完成。游牧民族的音乐排斥着世俗的乐器,警觉而敏锐地寻找着它在这个世界上的知音,也寻找着它的破坏者和对手。它们终于或者即将结束游荡的生活,终结一种漂泊的历史。学习这种音乐的精华,必须全心全力,艰苦顽强地实践它的精神。蒙古利亚,欧罗巴,尼格罗—澳大利亚人种,种种音乐在文明的进程中不断地混血,不断地渗入新的因子和新的精神。新的成分继续引导着欣赏者的审美和意识,与现世的世界紧紧缠绕,不断分化,凝结。我所说的爱情与艺术都在这浓密的语流与混血里得到了验证,你我终于在北方茫茫草原浩瀚苦海里相知相遇。从草原到荒漠,从金色的芦苇到锋芒不再,麻木的柴刀,隔着一种粗暴,疼痛感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我不愿意简单地称为文学,它应该是能为我感觉得到的批评和天籁之音乐的蒙古歌谣相联系起来。我不喜欢悲观,阴郁的文字,我喜欢在阳光下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让神圣的音乐把我淹没。
锦 瑟(中)
夜色暗淡如水,如血液一样凝滞。凝脂的文字,泥泞不堪的笔墨,死灰一样的艺术与哲学,都比不上蒙古古歌的一个鲜活的音符。那么生动的艺术,如今我只能从民间老木匠的伤痕里去寻找,在他的整个六十年代的青春岁月里挖掘。那种艺术具有奇异的力度与韧劲,在严酷的精神折磨与身体的摧残下,像野种子一样遗留了下来,生活在他的伤口与血肉深处。梦魇与魔鬼一样的革命标语与口号无孔不入,那颗心也终于积满黑色的淤血,陷入痴狂的梦呓与风波的纠缠。活的种子却像病毒一样撕毁一张张的脸谱,像洪水一样肆虐,具有破坏力。鲜红的艺术血液,有毒的思想种子叛逆的天性,演绎着悲剧与壮烈的人生。那种斗志与血性,在如今的人群里已经罕见了。在充斥着种种虚假,欺诈,无耻与逢场作戏的时代,我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这样的人生传奇故事。生活更多的是在时间的冲击下淤积的黑暗的色彩,让人在现实面前变得无知与凶残,缺少对爱与恨的真正理解。
我在乡下的书房简单,朴素,适合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我在大量的体力劳动和各种耕作中解读我学习过的那些知识和功利主义与英雄的闹剧。理想主义的垂死挣扎原来只是一个瞬间的诅咒与怨恨,比不过这院子里的梧桐树这样具有忍耐风雨寒暑的天性。
书房里有一张老木匠打制的椅子。木匠打制的椅子结实而硬朗,仿佛就是他年轻的时候一贯的为人与原则。因为遭遇殴打而致残缺的身体和树木衰老的年轮,让我常常对文字的价值与力度产生颠覆性的怀疑与迷惑。当他在疯狂的人群中挣扎着爬着喊着,哭泣着,祈祷着,我感到了一种压力与精神上的折磨与恐惧。他每天孤单地坐在院墙下,像是绝望的基督,他的艺术与原则已经被钉死在唯美的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在严酷的现实生活面前,他只能坚持表示自己的骄傲与不满,然后每天看着时间和疾病的可怕病菌将自己折磨成怯懦的样子。在犬儒主义的艺术大行其道的时候,他平静得如死水一样,用沉默表示自己的轻蔑与不屑。木匠通晓一种山西的皮影戏,经常和我说起山西的晋商,买卖和钱庄的事情,晋中秧歌,那些民间的艺术,还有皮影戏里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道白,还有戏剧上的花色脸谱,忠诚与奸邪之辈,都透过色彩涂满人的脸孔,他在山西漂泊过许多年,从内蒙古说到山西,他总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和我认真地描述。古史中的尧、舜、禹,都把国都分别建在了山西南部的平阳、蒲坂和安邑。这些地方他经常说到,但是我不大记得与这相关的事情了,只是看着那生动的木器,陶醉在木头的香气里。他的旧军装打了许多补丁,丢在院墙边的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