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汇定了定神,按响了门铃。
祝女士不在,来接待陈汇的是一位保姆。
陈汇压抑下冲到嗓子眼的那句祝阿姨和排演了千百遍的寒暄,尴尬地跟保姆打了个招呼,换了拖鞋跟进了电脑房。
祝女士的问题比较麻烦,陈汇从计算机折腾到调制器,最后查了线路才发现是两芯的电话线断了一根。
陈汇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并不是瀛海威的负责范围,按流程,他只要给电信对点单位去个电话让对方解决。
电信那边从报修到抢修完毕一般至少一个工作日,然而接到陈汇电话的接线员听到他报的线路位置之后居然保证了三个小时解决,陈汇一时不知道是该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既然要三个小时,陈汇也乐得清闲一会儿。他揉了揉蹲麻的小腿,从地上站起来,一回头就看到了俯视自己的一整排波德里亚,顿时明白了李珞珈的阅读偏好从何而来。余下的时间里,他便对着一面墙的书脊津津有味地琢磨了起来,仿佛透过书能够看到某个心心念念的人。
电信再来电话的时候果然已经抢修完了。陈汇又调试了一遍,确认网络没有其他异常。一般来说这时候他就该走人了,但这次陈汇有点不想走——调试完成后,他在祝女士的计算机上看到了Eudora的页面。
自动登录的。
陈汇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久,职业道德还是没有敌过私心,终于偷偷摸摸地点开了联系人选项,带着做贼般的心虚与张皇,快速抄下了一个邮箱地址。
再回到瀛海威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周末的办公室空旷无人,陈汇环顾一周,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抵御那突如其来的孤单感。
只有在忙里偷闲的时候,陈汇才敢承认,他真的很想李珞珈。
他坐在靠窗的工位前,窗外是零星的灯光,无星无月,零零散散飘着一些雪沫。屏幕亮着天蓝色的桌面,鼠标悬在Eudora的图标上,犹豫了很久才点进去。
对着空白的信纸,陈汇慢慢地敲下了一行字:
珞珈你好——
珞珈你好,
很久不见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现在在瀛海威给你写信。已经入冬,北京都开始下雪了。据说你现在的城市也很冷,是不是雪会更大?
燕大一切如故,我的通报批评也已经撤销了,每时每刻都有更奇怪的人在触犯一切可能触犯的条例。上周,有位物院的男生在静园前面摆了99朵玫瑰求爱,结果被通报批评说阻塞交通。哈哈,我也不算冤。
我依旧在瀛海威实习,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经历。说起来缘分真是很奇怪,你肯定想不到,我今天竟然去了祝女士家……
……
珞珈,我很想念你。
陈汇
陈汇反复地修改着这封邮件,直到改无可改。他的手指悬在鼠标上,人却兀自出了神,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
窗外的雪更大了,被北风斜斜地吹进了办公室。有几片沾上了陈汇发烫的脸颊,冻得他一激灵,手指反射性地按了下去。鼠标的点击声在空阒无人的房间里愈发鲜明。
陈汇看着屏幕上发信中的图标愣了半晌,忽然就像被烫到了似的跳了起来,慌张地抓起书包窜出了瀛海威。
十一
来年入春的时候,胡经理的部门扩招,终于舍得放人。陈汇在瀛海威的业务范围里挑了一圈,最后选择了瀛海威时空。
相较于瀛海威提供网络接入的硬件类主体业务,瀛海威时空的野心更大。张总想要在万维网上搭建一个国内的网络系统,提供诸如电子报纸之类的功能。
部门的格局虽大,陈汇作为一个实习生要做的却也不多。有鉴于陈汇的学历和知识水平,新的部门经理直接把他丢到了中科院软件所去写拨号式BBS。
软件所的研究员与学生们都挺和善的,知道陈汇只是个本科生,对他的要求并不像对组里其他人那么严苛,陈汇也乐意来这边学点新东西。
有时候陈汇觉得计算机科技日新月异,课堂与书本上的知识是不够用的。比如在年初,他们只想着多快好省地做一个拨号式BBS,Telnet协议的BBS还是个挺厉害的玩意儿,结果到了年底,Telnet都已经过时了,国外流行的是新生的HTTP超文本协议。
在这个过程中,陈汇从Basic到C++到Perl都演练了一遍,像海绵一样一刻不停地吸收着知识,连软件所的研究员都戏称陈汇有天赋,想要他来念研究生。
这些话说得多了,陈汇也只是笑笑。他没什么天赋,纯粹是肯用心。
网络……对别人而言或许只是个在十年后才有应用的尖端科技,对陈汇,却意味着唯一能联系上李珞珈的方式。
1996年11月,ICQ发行,陈汇成了中国大陆的第一批用户。李珞珈提早用邮件发过来了他的UIN,陈汇在躺着376封邮件的收件箱中找到了,很仔细地敲进了添加栏。
点确定的时候,陈汇心情雀跃到手指都在颤抖。
他说:李珞珈?
李珞珈在屏幕那一边回给他一个笑脸。
1997年1月,瀛海威时空BBS上线,软件所的瀛海威组里请了一顿庆功宴,陈汇被灌得满面通红。负责带组的研究员姜尧也喝高了,大着舌头喊:“小陈!来不来我们所!研究生面试包过!”
陈汇醉醺醺地往胳臂里一趴,任凭组里的师兄师姐们灌酒,嘿嘿傻笑了半个钟头,就是不肯说一个来字。
1997年4月,李珞珈被NYU哲学系录取,攻读博士学位。同月,陈汇投出了一份精心准备的简历和来自三位研究员和教授的推荐信。
陈汇专门与李珞珈交流的邮箱里,有27封关于这封简历的邮件。
1997年5月,经过两轮电面,凭借着中国互联网工作经验,陈汇被网景录用,成为了网景首位中国国籍职工。
陈汇一行行地把网景的录用函敲成电子版,炫耀给李珞珈看。
他说:李珞珈,我来找你了。
1997年6月,陈汇的工作签证递签被退回。
陈汇猫在电脑前挂着ICQ一宿没睡。
马飞宇给他带了六听啤酒,又劝了他半天,陈汇笑嘻嘻地应了,抱了一罐贴在脸上,对着屏幕单手慢腾腾地打字。
李珞珈的ICQ图标,自始至终都亮着。
1997年7月,燕大97届毕业典礼。
陈汇跌跌撞撞地走出计算机系的包厢,外面正巧是哲学系的毕业席。他喝高了,脑子晕乎乎的,眯缝着眼看向回国办理毕业手续的李珞珈,脸红得理直气壮。
李珞珈微笑着向陈汇遥遥一举杯。
1997年8月,李珞珈返美。同月,陈汇再次申请签证成功。
1997年9月,在波音747的轰鸣声中,陈汇飞抵约翰·肯尼迪国际机场。
十二
飞机因为航空管制延误了三个多小时,陈汇到地已经是凌晨1:30。
午夜的JFK空旷而安静,陈汇走出海关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仍然在教室自习,而从遇到李珞珈开始的一切,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最好的梦。
然后他看到了李珞珈。
李珞珈很闲适地坐在靠墙一排椅子上看书。他的长发又蓄了起来,随意地披在肩上,有几缕垂到他膝上的书本。陈汇拖着行李连声sorry着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李珞珈面前。而李珞珈也听到人群的响动站了起来。他合起手里的书本,朝着陈汇的方向微微一笑。
机场的冷光灯照得周围人群都有些阴森森的,可陈汇看李珞珈,仍然觉得他在发光。
温暖而好看的光。
李珞珈很自然地伸手去接陈汇的行李,陈汇愣了一下,没来得及让出拉杆,慌慌张张地,就直接握住了李珞珈的手。
他过海关的时候有些紧张,英语说得磕磕巴巴的,到现在掌心里还微微渗着汗水。
而李珞珈的手掌干燥而温暖。陈汇一点也不想松开。
陈汇有很久没有这样触碰过李珞珈了。
他在网络与数据里倾听李珞珈的思维流动,就好像这拙劣的戏法可以弥补两年的空隙一样。
可他毕竟想他了。
鬼使神差地,陈汇说:“李珞珈,我想吻你。”
这是他和李珞珈重逢以来的第一句对话。
……这竟然是他和李珞珈重逢以来的第一句对话。
陈汇很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李珞珈也似乎没意料到这一句。他挺惊讶地挑起眉毛,见到了陈汇窘迫的神情,便没说什么,只是很宽容地一笑。
陈汇如蒙大赦地跟着笑起来。他故意咳嗽了两声,试图说些什么把事情遮掩过去,却被李珞珈打断了。
李珞珈俯身过去,距离近到陈汇可以看见自己在他眼眸里的倒影。他单手扶住陈汇的肩,嘴唇含着笑,在陈汇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分:“好久不见。”
“砰——”
是陈汇因为惊悚而脱手的行李箱。
走出机场的时候陈汇几乎是同手同脚的。李珞珈也不点破,唇上噙着一抹笑,像是心情不错。
网景那边10月入职,陈汇提早一个月过来,就是想跟李珞珈见个面。
在来之前,陈汇就住哪里这个问题跟李珞珈讨论的时候,还曾经假模假式地表示住一起太麻烦李珞珈了。李珞珈倒没有拆穿他。
十分钟之后,李珞珈发过来了曼哈顿区附近酒店和民宿价格。
于是陈汇屁颠屁颠儿地决定跟李珞珈住了。
李珞珈住的是Greenwich Village的一幢两室公寓。从JFK一路开车进入曼哈顿区,公园大道霓虹盈目,人声喧沸。陈汇看得咋舌,李珞珈一笑:“今天是Labor Day,平时没有这么疯。”
他转过一条街进入居民区,霎时便清幽起来,街上游荡着三两成群的青年人。李珞珈停了车,拎着陈汇的箱子在前面带路。后面有人跟着,陈汇挺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李珞珈见状,解释道:“这条街的治安状况不太好,抢劫案很多。晚上回来要小心。”
陈汇就很轻松地笑起来:“我们两个人呢,有什么可怕的。”
他其实想说,李珞珈你呢。独自一人住在这种街区,你会害怕吗?
然而说了也没什么意义。他毕竟还没能力,也没资格,一直陪着李珞珈。
李珞珈的家跟他本人相当吻合,黑白主色调,日光灯下一切简洁而有序。主卧是李珞珈自己住,客卧改造成了书房,推门进去就看到整面墙都是书。房间里有一张格格不入的折叠式沙发床,明显是新买的,将旁边写字台的空间挤压了,木制的转椅被塞在空隙里。
陈汇知道那是李珞珈给自己准备的。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陈汇长途跋涉而来,纵是和李珞珈同居一室这种爆炸性`事实也盖不住疲惫了。李珞珈看出来陈汇的状态,也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稍微介绍了屋子里的设备就转身打算回房。
陈汇坐在床上看李珞珈的背影。
他觉得这个镜头挺熟悉的,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是因为李珞珈总是先离开的那一个。
然而李珞珈并没有真的离开过,就像他需要的时候,那个ICQ图标也从来不会熄灭,哪怕他们之间有12个小时的时差。
陈汇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李珞珈没有把计算机放在书房。
他睁着眼躺在床上,听着自己轻快的心跳。
野草好像又丰茂起来了。
十三
翌日,陈汇是生生被饿醒的。
他揉着肚子坐起来,茫然环顾陌生的摆设,半晌才意识到这是在美国。
在李珞珈的家。
已经是晌午了,李珞珈不在,餐桌上留了一份早餐和一把钥匙。陈汇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份凉掉的煎蛋牛奶,仔细地将钥匙收好,又从书架上翻到一张纽约市地图,哼着歌儿也出了门。
……然后,迷路了。
陈汇本想去纽约大学逛一逛,看看李珞珈平时的生活,然而直到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