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汪曾祺先生:一汪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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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汪曾祺先生:一汪情深-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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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个荒唐的梦!这是一个沉思的老树的精灵的梦,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鲜活的“第二思维”。是梦,是迷糊,却看见了美。
  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写到一个曾经挥斥方遒的小林最后被生活弄得支离破碎,有一天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觉,身上压着一堆鸡毛。
  做菜待客
  这是一个被纷纭的生活弄得昏头转向的小人物的无可奈何的意识流。
  莫言曾经说过一个梦。说一个人走夜路,走到一片坟茔。这片坟茔是一片芦苇滩。夜太黑,这个人很害怕,便故意走得很响,当他走到滩边浅水中,刚想涉水过去,就听水中“哗啦——”一声,十几个小鬼从水中冒出来,穿着红肚兜,面如孩童,也只七八岁,一律扎着两根冲天小辫,双手捂耳,齐声大叫:
  “吵死嘞!吵死嘞!”
  这真是一个千古绝梦,一个一点不让人害怕、一个很可爱的关于鬼的梦。
  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汪曾祺先生,梦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在一块别人家的宅基地上晒大白菜,大白菜的四周围了几十双各色各样的鞋。我就坐在那里看住我的大白菜和鞋。汪先生由他的孙女卉卉携着在宅基地边上遛弯。宅基地的这边有许多人在学跳舞,地上放着一个双喇叭的收录机里正放着音乐。爷孙俩遛了一会儿,往回走,当走过跳舞的人群时,汪先生忽然拉过卉卉跳起了水兵舞,动作舒展自如,忽地他又将孙女同别人交叉,又拉过一个女伴,对人说:“这样,这样。”他边说边比划,“换位是这样的……”跳了一会,汪先生下来,用手捂着腰眼,我过去说:“谁碰了您了?”汪先生说:“腰疼。”我说:“赶紧回去吧。”这时我拿起汪先生脱下的帽子和米灰色大衣,给他戴上帽子,卉卉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我将风衣从他身后给他套上袖子穿上。
  汪先生套好大衣回过头来,黑黑的脸,笑,白亮亮的牙齿,说:
  “谢啦您!”
  就走了。晚上我开始收拾晒的大白菜和鞋,往回走时,到马路边,见到马路对面汪先生一家正在吃晚饭。——一个县城,黄昏的景致。
  我怎么把汪先生家搬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小城?
  可梦境真切,真是奇怪。
  

六 引子
高邮对于我就是文学的延安,是我一个人的圣地。我知道的高邮,比我生长的县城还要略多些,概由汪先生的书中得来。大淖、梨花巷、越塘、竺家巷、李小龙、小英子。正如我在汪曾祺故居见到的一位游者的题词:“小英子·老头子。”真是甚为亲切。我们都是这样,吃了蛋想见鸡,见了鸡还想见鸡埘。我读了汪先生笔下那么多的人和事,得到高邮去索隐一下。
  汪曾祺纪念馆建起已有一些时日。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于是就有了这一组《高邮,高邮》。
  在故乡高邮的运河上,1991年。
  到高邮,因为一个人,汪曾祺。
  汪曾祺写旧高邮的一些文章发表后,他的乡人曾问他:“你是不是从小带一个笔记本,到处记?”汪先生当然没有记。——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几十年后(汪先生离开我们都十年了),倒是有一个青年,手里拿着相机,兜里揣一个笔记本,走在高邮的老城——东大街、北大街。他呆头呆脑,一会儿拍几张照片,一会儿掏出本子记点什么: 大淖巷、草巷口、竺家巷、猪草巷、半边桥、御马头、越塘、斗鸡场巷、一人巷、黎木巷……那保存完好的古旧的街巷,沿街店铺里的各色人等,令他流连。他恨不得把这些正在消失的、充满地域文化特色的小城,全部一下“吃”到脑子里去。
  

鲜藕·菱角·芋头
鲜藕(是从淤泥里轻轻拔出来的全枝全脚的整藕)、菱角、芋头、茨菇、鸡头(芡实)……正是仲秋,农历近八月十五,这个大运河岸边的古城,因为水多,河鲜是历来不缺的。他走过傅公桥边,晨雾正从四周升起,铺了街巷。那些早起的生意人,已将各色河鲜菜蔬摆了一地。那些藕们,菱们,芋头们,尖尖的堆在路边,水淋淋的,仿佛刚从园里下来,真是“鲜”得很。早点摊子: 卖三鲜面、
  阳春面、鱼汤面……热气和晨雾交融着,街面于是湿漉漉的。自行车的铃声、拉客的三轮车夫的吆喝声、那些早起的老人趑趄的脚步……
  果蔬秋浓,摄于高邮。
  

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转过东大街,依然是晨雾和那些古老的街巷纠缠。只是远处有人家在街心生炉子——炉膛里架起柴火,上面放着蜂窝煤,“盎”(苏北方言)得那个轻烟,飘浮在街面上,有一种亲切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竺家巷口就有一家古老的“茶炉子”。那些器具,木质水舀子,铁漏斗,现在都可以进民俗博物馆。他在那茶炉子边站了一会。就有人告诉他,这个茶炉子1951年就有了,都是这个老人在烧。老人姓邵,今年七十八岁,眼睛
  已完全看不见,他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手。他见老人穿着厚厚的衣服,腰里扎着围腰,沉默着,不断往火口里添
  木屑。
  竺家巷口的“茶炉子”
  那人说,老人没有子女,过继了一个侄子。老伴又有病。老人依然在灶上收拾着,过一会,他坐在了门口的一只凳子上,他用手扶了扶那黑色厚重的眼镜。那眼镜也许就是个意思罢了。那人说,老人眼睛已完全看不见。可老人在这个灶台已转了几十年,灶台已是身体的一部分。能不熟悉?汪先生曾在《草巷口》中说:
  进巷口,过麻石磨盘,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炉子”。茶炉子是卖开水的。即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金大力只管挑水,烧茶炉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炉子四角各有一只大汤罐,当中是火口。烧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进火口,呼的一声,火头就窜了上来,水马上呱呱地就开了。
  这又是一家茶炉子了。之后我听陈其昌(汪曾祺纪念馆馆长)说,这个邵老伯还是汪先生家的老邻居呢,小时候跟汪先生一起玩过。1981年汪先生回乡,还特地过来看望。
  

绣花·大淖
拐进一个巷子,则是另一番景象。巷口的墙上钉着一块蓝色的牌子: 大淖巷。往前走几步,见一面墙上有用红漆写的“绣花”两个字,很是温暖。——这个绣花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呢?他知道,走过这条巷子,就是著名的大淖了。
  汪先生《大淖记事》写道:
  去大淖的巷口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
  可我们知道,大淖现在已不成样子了。有人写过文章,大淖已几近于臭水沟。让人失望。有人说,还是不看的好,别破坏那美好的记忆。可是既然来了,还是去看一下吧。
  他走到巷子的尽头,见到一棵垂柳依偎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口。依然没有豁然开朗的一片大水。在一位妇人的指点下,绕过一排棚户人家门口拴着的两条大狗,才得以见到面目全非的大淖。那水已完全变质,而且几乎给填平了。剩下的那一汪水,给疯长的水葫芦和水浮萍占去了大半。幸好岸边不知谁人停了一只船,以向今人昭示它曾经有过的繁华和盛淼。
  

晚饭花·李小龙
承志桥南河边一户人家晚饭花开得真好。这户人家,种了许多花。墙根下长满了晚饭花,一抬眼看院子里,也是花团锦簇。一串红、鸡冠花、万年青。这样一户人家,竟在门楼上种了仙人掌和月季!仙人掌大极了。月季纤细婷婷地凌在半空中,低头开着三五朵艳红色的花,它仿佛一个少女,羞涩地在舞台的空中跳着。院子里还种了梨,枝头缀满了果实,高出了围墙;一棵石榴,枝叶茂盛,通红的石榴藏在枝叶间,像一颗颗通红的玛瑙!
  这是一户温暖的人家。他家应该有个姑娘。一个像王玉英一样的姑娘。汪曾祺在《晚饭花》写道:
  这户人家,竟在门楼上种了许多鲜花!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他站在这户人家门口流连着,他希望有奇迹发生。他无意中进入一个戏剧角色。他希望自己是——李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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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京郊去看一个人
给这样一个好天气的是何人?和煦的风,蓝蓝的天上,白云轻移。这个5月的北京,这一天,真是一个好天气!我走在北京的繁华中,向西,向西,一直向西,去看一个人。
  有土地就有植物,有5月就有鲜花。在往西郊的路上,我见到一种璨红的花,开满一路。春天的气息真好啊!我没有一丝的肃穆,相反内心轻松得很。一切仿佛是去踏青。哈哈,我还有些莫名的激动。哈,老爷子,我来看你啦!是的,快近西郊的时候,植物越来越密,与乡村的气息越来越接近。这个5月,这个5月,天是多么的澄明啊!京郊的西山一抹深黛在眼前;近处的树木一派的新绿。那里,看,一丛桃花盛开!
  时光真快啊!一转眼十年了。以一个娃娃算,十年,一个娃娃从呱呱落地,到屁颠屁颠去上小学;以一棵植物算,从一株幼苗到一棵胳膊粗的小树啦!以我算,一个瘦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啦!可是这十年有一样是不变的,就是你的书一直在我的床前枕边,就是随着岁月的沉淀,对你的理解像酒一样越来越绵长。
  在京郊汪曾祺墓前
  前不久看一本书,说是沈从文先生20世纪80年代一次接受记者采访,说到“文革”时去扫女厕所,沈先生一直咪咪笑着,并得意地说,我打扫的厕所在当时是全北京最干净的。此时女记者站起来,泪光涟涟地走到沈先生身边,拍了拍沈先生的肩,说,沈老,你辛苦了!沈先生忽然失声痛哭了起来,拦也拦不住。那是沈先生,可以想像沈先生的样子。知道一点沈先生一生情形的,对这应该一点不奇怪。
  而你,并不是这样的情形。
  你自己说过,你的写作是“人间送小温”。你又说,“我的作品内在的情绪是欢乐的”。你早就告诉我们“多年父子成兄弟”。你并不悲切。你应该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你自己说过,你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你在《七十抒怀》中说“我并不太怕死,但是进入七十,总觉得去日苦多,是无可奈何的事”。
  把这些贯串起来,觉得你并没有离开我们。是的,这些年来,你仿佛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们浸淫在你的文字里,仿佛就是和你在一起。是啊!你的生命,其实就在那些鲜活的文字和墨迹中呼吸啊!
  我们走进福田公墓。这个有近百年历史的公墓,苍松翠柏蓊蓊郁郁。一切安静极了。几乎没有人。远处一个园林工作者正在劳作,似给树木浇水剪枝。一只黑色的水管蜿蜒到深处。太阳热了起来。一些低矮的桃树上开着寂寞的粉色的碎花。枝头有些蜜蜂,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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