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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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师-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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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法格斯没问她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只是耐心等着。卡门将袒露的双臂抱在胸前,轻轻地搓着手臂,仿佛塔楼或壁画让她感到凉意。过了一会儿后她说:“虽然我不太懂画,但我觉得这幅画真不简单,好令人震撼,我是说真的,太震撼了!这幅画有名字吗?”
  “没有。”
  战争画师没再说话。她则默默地沿着圆形墙面走动,观察着每个细节。她在大腿沾满血迹的女人以及在地上以匕首互相刺杀的男人前面停了好一会儿。显然燃烧中的城市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仔细看了古城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转身面对法格斯,脸色看起来有点茫然。
  “您就是这样看的吗?”
  “您是指?”
  “怎么说呢,我指的是任何事情……您所画的东西……”
  “这不过是一幅壁画。这里只是一幢拿故事当装饰品的老建筑物。”
  “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历史场景。除了古老的气息,还具有现代感,仿佛是……”
  她的话突然打住,并寻找适当的字眼。法格斯等着,看着卡门敞开的领口,少了内衣束缚的丰腴胸脯晒得黝黑,双肩上的细肩带要支撑那袭套装似乎显得有些单薄。
  “恐怖。”她最后说出这两个字。
  法格斯微微笑着。
  “不是恐怖。”他说,“那就只是人生,某部分的人生。”
  此时她眼中的蓝色瞳孔显得格外专注。卡门·耶尔斯肯凝视着他的双眼和嘴唇,企图从中找出对墙上那幅景象的解释。
  “我想,您应该有个……”她突然说,“奇怪的人生。”
  战争画师这次在心里窃笑着。没错,就是如此。即便伊柏·马克维奇和法格斯这类人的双眼曾目睹那么多骇人的震撼场景,对一般的观画者而言,那根本无关痛痒,那就是从未亲临战场的人看到壁画时的感觉。法格斯看着墙上画到一半的水泥玻璃大楼,他更正想法,或者更正确的说法是,那是误以为自己不在战场的那些人的感觉。
  “我的人生不会比您或任何人的更奇怪。”
  她诧异地思索着那句话,摇了摇头,好像在拒绝一个无法接受的说法。
  “我从来没看过画里那种东西。”
  “没看过的东西,并不代表不存在。”
  女人微张着嘴,眼睛依然带着笑意,表情却有点茫然。法格斯注意到那件棉质宽松套装可以修饰她稍嫌宽大的臀部。
  “您一直以来都是画家吗?”。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战争画师 第十六章(4)
“不是。”
  “您以前从事什么行业?”
  “摄影。”
  卡门问:“是哪种摄影?”法格斯指了指依旧放在桌上画具之间的《战争之眼》。她翻了几页,惊讶地抬起视线。
  “是您拍的照片?”
  “对。”
  卡门继续翻阅作品集。最后她慢慢地合上书,低头思索着。“现在我懂了,”她说。然后环视壁画一圈,定神地看着法格斯,带着质问意味。
  “我所画的,”法格斯说,“是我无法拍摄下来的照片。”
  这时她已经走向墙面,站在逃亡队伍最前面一景的女人旁边,士兵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女人表情扭曲地张嘴尖叫。
  “您知道吗?您身上有种东西我并不喜欢。”
  法格斯谨慎地莞尔一笑。
  “我想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
  “那就是我不喜欢的地方。就因为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瞪直着眼凝视着他,眼睛看起来已经不带笑意。一会儿后她再次转过身看着壁画。
  “这画里充满邪恶意味……”
  她看着男孩在被强暴的母亲身旁哭泣的画面。法格斯突然想到,那是一幅角色颠倒的圣殇。之前他从来没想到那点,甚至画那个场景时也没想到。也许需要有个女人、有个有血有肉的真人在场,才能让画面具有完整的意义。就像有一次在普拉多美术馆魏登的《卸下圣体》(Descendimiento)前面,他身旁有个参观者突然心脏病发,在拥挤的观众、医生、前来处理尸体的护理人员、担架和氧气筒之间,那幅画和展览厅意外地别具意义,犹如沃尔夫·福斯特尔[4]的一种“偶发概念”。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讨厌您。”卡门·耶尔斯肯解释,“事实完全相反,我觉得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是个英俊的男人,如果您容许我这样说的话……您的年纪多大了?……五十岁?”
  法格斯没回话,画在墙面上的图像完全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凭直觉感受到的对称突然变得扎实牢固。仿佛那是一张工整的格线纸,上面标示着每一道画笔线条、他记忆里的每一个时刻,以及实际上的每一个夹角。男孩的表情暗示着监视逃亡者的那个刽子手士兵的容貌。瘫躺在地的母亲的身影在逃亡人群中不断重复着,直到无限远。“你脑子里的东西真是该死。”他这样想着。卡门·耶尔斯肯并没有错,那是幅把邪恶当作画景的作品。文绉绉地把邪恶称为极至恐怖的人,只不过是把显而易见的单纯说成哲理罢了。
  “您在港口为什么跟我说话呢?”
  法格斯费劲地将自己拉回现实。那女人站在他面前,套装细肩带下裸露着双肩。他突然发现她有种特别的气味,一种熟悉却几乎被遗忘的气味,健康强壮女人的气味。
  “我已经说过,我每天同一个时间都会听到您的声音。而且,您是个漂亮的女人。如果这样说不会冒犯您的话。”
  突然一阵沉默。她移开眼睛,再度望着壁画,但是这次她的思绪却像是停在别的地方。然后她看着战争画师的双手,神态有些犹豫不决,好像正在期待某句话或某种反应。但是法格斯仍不发一语,杵在那儿。女人稍微挪动了身子,似乎觉得不太自在。
  “感谢您让我看这部作品。”
  “是我该感谢您的光临。”
  “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
  卡门·耶尔斯肯朝门口走去,停在门槛看了看四周。她说:“这一切都非常奇怪!就像您本人一样。”然后又转身面对着他,外面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身影,那双蓝眼睛看着法格斯。若有机会,他会以普鲁士蓝调上白色让那双眼睛的颜色更淡些。法格斯知道如果他再向前一步,伸手让古铜色肩膀上的细肩带滑落,套装将会毫无阻力地掉在她脚下,外头的光线会把她裸露的躯体染成金黄色。他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抖,稍纵即逝。每件事有它该发生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而那不是时候,不可能是时候。他移开目光,看着地面,轻轻地耸了耸肩。他内心讶异地想着,事实上,要让事情保持原状一点也不难,也不费劲了。因此他走过女人身边,步出塔楼,等她也跟过来。经过时轻碰到她,法格斯直觉地感受到她的茫然无措。女人慢慢地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走到他身边时,女人露出一抹笑容,微张的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那时,法格斯陪她走到小径的起点,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站在那里看着她渐渐走远。消失在松林间的下坡路之前,卡门·耶尔斯肯还回头往后看了两次。。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战争画师 第十六章(5)
法格斯回到塔楼时,太阳已经往邪恶角缓缓沉落得更低了,从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把对面墙上的白色底漆染成泛黄色调,东边窗户下方介于布勒哲尔和戈雅画风的那些炭笔人物草图,就在现代眼睛看到的残暴边界,在爆发中的火山脚下秩序井然地延伸下去:以火绳枪枪托把受伤者置于死地的士兵、掠夺死者财物的男人、啃咬着尸体的饿狗、处决的场面、当成刑具的滚轮、像果实般吊在树上的躯体。那是理智无法掌控的邪恶,以及有如出自于人类本能的邪恶。战争画师看着那一个画景,突然呆住了。卡门·耶尔斯肯刚刚以局外人清醒的直觉说出:充满邪恶。就是那个字眼,此时那四个字在法格斯的记忆里盘旋着。他拿起画笔,继续进行那个部分,并斜眼盯着“邪恶”,它已化身为士兵以及地上母亲旁边那男孩的眼神。那张令人不安的童稚脸孔,并非画师凭空想象,那张脸孔不仅曾确实存在于时间和空间里,也有影像证据,就在桌上那本摄影集的第四十二页。那是法格斯最简单也最恐怖的照片之一,一个微笑的男孩,一座空荡荡的足球场。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像那次那么可怕的战争灾难。
  那件事发生在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界有争议的边界线上,还不到乌科瓦。那个乡镇叫德拉哥瓦奇(Dragovac),镇上有一间东正教教堂,一间天主教教堂,一栋乡政府办公室和一座综合体育场。一个安静的乡下地方。即使巴尔干半岛的冲突扫荡过那里,却不见表面上的喧扰,唯一看得到的痕迹,是以前天主教教堂矗立的位置,现在已被夷为平地。除此之外没有一间燃烧过的房舍,没有废墟,也没有打斗或枪战过的痕迹。镇民专心于农事,几乎看不到士兵。如果没有一个细节卡在中间,这一切简直有如田园生活般安宁:谣传有一场屠杀,让德拉哥瓦奇在一夕之间消失了一百多个克罗地亚人。那里只剩下塞尔维亚人。因此,法格斯和奥薇朵拿到南斯拉夫军队的通行证,开车沿着弗尔巴斯河岸旁的公路行驶。他们早晨抵达德拉哥瓦奇,那时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在田里工作。两人把车停在乡公所前,便开始到处走动,途中没受到任何人的打扰,既没有遭到敌意,也没有获得帮助,人们不是闪躲他们的问题,就是保持缄默。没有人知道任何关于克罗地亚人的事情,没有人看到克罗地亚人,没有人记得他们。在天主教教堂平地上发生了唯一的插曲,那时两名戴着绣有塞尔维亚老鹰帽子的民兵向他们要证件,并警告他们不准拍照。Verboten。禁止拍照。一开始法格斯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民兵把音发成verbluten,而这个字的意思是流血致死[5]。后来他想,其实根本没错,或许那正是民兵想说的字眼。多亏奥薇朵一个适时的微笑,附带几根香烟和几句闲聊让气氛缓和下来。民兵也不知道克罗地亚人的下落。法格斯最后说:“没事了,我们走吧!”他们回到车上,正要离开乡镇时,刚好经过综合体育场。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生灵。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便停下车。他们坐在车内,法格斯双手握住方向盘,奥薇朵的照相机包放在膝上。两人对望了一下,然后,不发一语地下车徒步。除了远处一棵枯树旁有个小男孩正看着他们之外,什么人都没有。空气中飘浮着某种不祥的气息,鸦雀无声的灰色水泥建筑物是那么阴暗,空荡无人,甚至连鸟儿也不在那上空飞翔。当他们走过入口的拱门,来到一片没有草地的足球场,被翻过的泥土带着怪异的色泽,奥薇朵停下脚步,打了个冷战。她低声说:“他们全部都在这里。”就在那时,小男孩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他一直跟着他们,此时在运动场的阶梯上就近坐下。他应该有八或十岁,削瘦,金发,眼睛的颜色非常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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