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所谓追求理性,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追求理性,一是追求理性。追求是情感力量,是内驱力,追求本身就是情感活动。追求理性表明这种追求是出自对理性的热爱,是出于感情的需要和内心的冲动。就如追求真理是出于对真理的爱一样。别林斯基所说“激情能使我们对思想的一般理性认识变成对这种思想的充满着力量和强烈愿望的热爱”(转引自《演员与电影剧作家》第76页)正是这个意思。从意识与潜意识的关系说自觉追求什么是意识活动或浅层意识,而意识往往来自潜意识或深层意识,并被潜意识或深层意识所决定。只是这种决定过程不被意识到而遂以为自己的追求是自觉的。究其实,这种自觉很可能是一种深层的、不自觉的心理力量的表现和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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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有我在而无我执
写到这里,关于变态心理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问题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有一点还需要再次明确,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变态心理或潜意识绝不是一个黑暗王国,更不是一个假丑恶的世界。艺术与黑暗和假丑恶是绝缘的。恰恰相反,我们所理解的变态心理或潜意识是爱的王国,是真善美的世界。所以,我们所讲的变态心理或潜意识不是传统意义下的变态心理或潜意识。尽管形式是相同的,内容却不同了。艺术家在创作中发生变态是抒发的需要,是追求真善美的需要,也是自我发现、自我表现、自我实现的需要。黑格尔讲过,人有一种冲动,要在外在事物中实现他自己,在这些外在事物上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现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在事物的形状中他欣赏的只是他自己的外在现实”,“例如一个小男孩把石头抛在河水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现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动的结果。这种需要贯串在各种各样的现象里,一直到艺术作品里的那种样式的在外在事物中进行自我创造(或创造自己)。”这就是把内在世界对象化,从而在“这些对象中认识他自己。当他一方面把凡是存在的东西在内心里化成‘为他自己的’(自己可以认识的),另一方面也把这‘自为的存在’实现于外在世界,因而就在这种自我复现中,把存在于自己内心世界里存在的东西,为自己也为旁人,化成观照和认识的对象时”,他就满足了“心灵自由的需要”。《美学》第一卷第39—40页。黑格尔讲的,正是自我实现的意思。但我认为这种自我实现不可能在常态中求得,只能在变态中求得;不能在有意中求得,只能在无意中求得;不能在有我中求得,只能在忘我或无我中求得。有意表现和实现自我,不是真我、本我;无意表现和实现自我才能发现本我、真我。因为只有在无意、无我或变态中才能彻底脱离用功利的眼光看事物的习惯。借用一句佛家的话说,这就是有我在而无我执的境界。
余论(1)
多年来,我们比较重视和强调理性,强调意识和自觉性,而比较忽略情感,忽略非自觉性,忽略甚至否定潜意识。这种片面性,无论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造成的消极的有害的后果至今尚未引起人们的足够认识和重视。
一味强调理性和自觉性,必然忽略甚至否定人情,以及人性,而忽视人性和人情就会导致对人本身的忽视和否定,甚至使人不成其为人而发生两极分化,要么是神,要么是鬼。
凡是人们的活动都离不开情,不可能离开也不应离开情,这本是不待证明的问题。但在过去,情却是禁区,是被“管制”、“专政”、“改造”直至消灭的对象,几乎无时无地不在理性和自觉意识的严密监督和监视之下,流弊所至,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人愈是没有人情就愈先进;而愈先进就愈要没有人情。实际上是培植、制造矫情,迫使人做违心、昧心的伪君子,像鲁迅当年批驳过的,要人们吃西瓜“也该想到我们的土地的被割碎,像这西瓜一样”,因而“连一个西瓜也不肯主张平平常常的吃下去”的违反常情的事是太多了,据说只有这样才能防止资产阶级思想滋生,改造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其实,人的思想感情只能有机地发展、成熟。其变化是靠潜移默化,靠熏陶渐染,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发生的,所谓“徙善远罪而不自知”,小至一个观点的产生,大至某种思想体系的形成,都要经过一个无意识的社会心理过程,存在决定意识,但意识来自无意识,并且其决定过程也是不自知的,即在不受个人意识积极干预的情况下进行的。古人早就指出,“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如此去做却不明白其当然;习惯了却不知其所以然,一生都顺着这条路走,却不明白这是什么路,这是一般的人。)“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孟子·尽心章句上》。(人们每日向好的方面发展,却不知道谁使他如此。)这完全符合实际,也完全符合心理学规律。杜威曾说:“我们所恃以直接理解新事物的,是我们的习惯;硬要把习惯的反应,化成有意的观念反而阻碍了它们的作用。当然旧经验中有若干因素是必须转化而为有意的认识,像植物的生长,有时是必须靠移植一样。但常常挖掘经验,也和常常挖掘树苗一样,是生长的危害,我们最容易忽略观念的自己推动力,观念一经引起,学生自会增进新观念,和树苗的发生新芽一样。”《思维与教学》第243页。杜威强调观念本身的推动力就是强调潜意识作用。他这里讲的是教学原则,当然也是一条很重要的教育原则。苏霍姆林斯基认为太强调自觉性会使“一切徒有其表的东西都在人身上培植虚伪的性格”。并说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还有更巧妙,更隐蔽的表现——事先设计、故意生造一种教育的场景。”而当受教育者“非常准确地看穿这种矫揉造作的把戏”,“他的心灵,形象地说,便会扣上全部纽扣,整个封闭起来。”所以受教育者“愈少感到落在自己头上的教育设想”,则其“教育效果便愈大”。《教育的艺术》第31页。我认为如何对待人的感情涉及到对人的认识和态度问题,从根本上说乃是是否把人当做人来认识和对待的问题。有意识地以教育者的身份向人说教,设计所谓教育活动,会使人感到他是被有目的地引到什么地方去而伤害他的自尊,因为这种态度和做法本身就带侮辱意味。这种现象在艺术创作中也是非常普遍的,不能否认,我们过去的所谓艺术作品,很多是在“通过什么表现什么”这样一个公式的指导下,经过“精心设计,精心施工”而炮制出来的。结果如何,社会效果如何,事实早已作了回答,不必我来说了。这样说,绝不意味着我们反对自觉意识和自我控制,只是要强调自觉意识和自我控制只能间接地起作用,人的深刻的情绪体验、感情和热情是不能受直接影响的。人在任何时候也决不会根据命令、按照要求,甚至是自己的命令和要求去爱什么和不爱什么。丹麦心理学家海甫定说:“在精神生活中,惟感情与感情之争耳。吾人所谓理性与情欲战者,自心理学上视之,甚为不确,何则?此二者不能直接相争,而一思想胜一感情惟存于唤起于其他感情后故也……所谓理性与欲情之争,实不外思想与思想之争。”《心理学概论》第315页。这是说感情只能靠感情来控制。一种感情可由另一种感情克服或取代,理智是无能为力的。*主义认为,人的感情是在社会实践中形成的,是生活实践的必然的和自然的结果。最能说明问题的莫过于如何进行思想改造了,思想改造的过程当然就是感情变化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不可能自觉进行的,如像我们过去所一再强调的那样。鲁宾斯坦深刻指出:“人们常常说,人应当有意识地进行自我改造”,但是,这种改造,“只有作为一个环节而参加在直接为了解决对生活有意义的课题的劳动和活动中去的时候,才可能达到。”就是说,不能带着自觉的自我改造的意识去进行自我改造而只能在社会活动中无意识地进行。意志和性格的锻炼也是这样。意志和性格“不是在故意的锻炼中,而是在认真地旨在解决重大生活课题的活动中得到彻底的锻炼的”。“它们的形成不是主体的直接的、有意的目的,而是表现为它的活动的结果。如果有人把自我改造当做自己的关怀和行动的直接目的而直接来从事的话,那么,他通常是很少能够达到这个目的的。”在这方面最富有效果的是真正忘我的劳动。“人应当达到自我改造;可是他首先应当争取的不是使自己个人成为好的,而是在生活中要做出某种客观上良好的事情。”也就是“人在不是为自己而忙碌的时候,却在事实上进行着自我改造”。所以“自我改造表现为他的生活和活动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事先定好的目的和动机。
余论(2)
人的能力也是这样形成的。它“不是依靠以形成自己相应的能力为直接目的的锻炼来完成的,而是经由认真地解决客观上有重大意义的课题的活动来完成的。在这种活动的进程中,人的能力的形成是他的行动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他的行动的直接目的”。
鲁宾斯坦强调,“这并不降低意识性的作用”,“真正的意识性首先在于意识到生活中客观上重要的东西,在于对主体个人有重要意义的东西,同客观上有重要意义的东西的一致。意识对自我控制是必要的,但意识到什么东西则是问题的所在。往往有这样的情境,即人必须了解自己的感情和充分地、彻底地、不加任何回避、隐瞒和掩饰地真正弄清自己的感情。可是,对自己的生活和活动的课题和目的意识,特别是对重大的生活课题和形成对它们应有的态度的意识,比专心致志于彻底弄清自己每一种极短暂的下意识的体验更为重要些。对无意识的动机的有效的控制是通过被意识到的人所参加的活动的目的而实现出来的。从而,无意识东西虽始终都是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然而却是通过意识到的东西来加以控制的。”不用说,意识对无意识的这种控制是意识不到的,而愈是意识不到,则愈能促进无意识的变化。
总之,“人在行动中揭明自己,在生活感受中检验自己,比起只是专心致志于仅仅一种自我直观来能够更可靠,更确实地达到自我控制所必须的真正自我认识。同时人在自己的认识和直观中愈是集中于世界上的客观上有重大意义的东西,他的生活的内部内容就成为愈丰富的、愈可贵的、愈有价值的认识客体。相反地,人愈是集中于仅仅一种自我认识,集中于自己本身,他就会显得愈干瘪和愈贫乏,他就愈会成为缺乏重大意义的认识和自我认识客体。谁最少直接地和单纯地致力于自我认识,他就愈能从自我认识中获得最多的益处。”《心理学的原则和发展道路》三联书店版第181—182页。
以上是鲁宾斯坦对意识和无意识的辩证关系的最精辟的论述,它有力地证明了感情的变化是不能靠直接干涉的。
必须指出的是,我们过去所说的理性,认真说来并不是真正的理性,并不是从实际生活中抽象出来的科学概括,而是凭主观臆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