胁不到他的人。”
我谈起2007年到美国访问老一辈华人学者时,听说了许多人在美国受洋人气的故事,而一些外国学者研究中国问题时,也闹了不少笑话。许先生接话:“不过,也不能轻视老一辈研究汉学的美国学者,像史华慈,他超过中国人的研究很多很多。”我说:“我到波士顿访问林同奇先生,他就对史华慈迷得不得了。张灏先生则说自己是‘殷门余孽,班门弄斧’——‘殷’是殷海光,‘班’是‘班老师’史华慈。”许先生笑道:“班老师确实是学问大!”
观察大陆学界的情况,我提到一个学术上“隔代遗传”的问题:大陆上与许先生同一代的学人,最好的年华都在运动里,没有机会在最有创造力的时光潜心学问,殊为可惜!比许先生前一代的学人,在五四时代到抗战前成长,不少人国学根底深厚,又留学海外,经受欧风美雨洗礼。而比许先生晚一代的学人,则有幸在改革开放后读大学,许多人又有机会到海外访问进修。因而,1980年代成长的学人,常常跳过上一代,直接继承了1930年代的学术传统。许先生说:“这个断层很可惜。大陆跟我同辈的人,身受的苦处,我们为之同情,我们也为之悲痛,因为我们的生命没有受过这个折磨,不是肉体的折磨,是心智的折磨。他们的遭遇太可怜了,承受多少压力,多少苦难,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所以,现在三四十岁的人才极其珍贵,中国不会没人,因为中国的人以统计数字来说是很大的,一定有大量人才出现。你们这一代很努力,台湾跟你们同辈的人没有你们努力,台湾六七十岁的人曾经跟你们一样努力。两边如果合在一起,可以互补,中间的断层慢慢修补,但是时间不够了,像我们这些七十多岁的人都快离开了。”
我说:“有时候,苦难是可以产生哲学家、思想家的。”许先生说:“折断的树枝太多了。在大陆,大家常常称赞顾准,他们说顾准是一个非常渊博的人,我看他不太渊博。顾准对希腊研究也不太透彻。但是我们不能苛求,要怜悯。我常常跟美国的朋友讲,你不要怪大陆的学者那么没骨头,易地而处,我做得可能比他们更差,所以,要有怜悯之心。”
在抗战时代,许先生从地理书刊中逐渐知道中国边疆上外人屡次侵略的路线,以及中国人抵御的方式。他常玩一个“游戏”:在中国的北方边疆地图上,一次次设计纸上作业,在那些地方抵御苏联的侵略。他也曾有野心,梦想今生能够派遣一支舰队开到泰晤士河口,要求英王出来道歉。我问许先生:“您到了五十岁,为何理解到多少罪恶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许先生说:“国家作为一个政体,假如这是一个机器,到了不同的人手里就会有不同的情形。到了一些错误使用国家机器的人手里,国家就变质了,牺牲了人民,也牺牲了国家存在的目的。所以,以这种方式来说,一个国家本身作为被忠爱的对象,就没有意义了。”
小 引(7)
在现实世界里,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绪百年来连绵不断,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许先生说:“我们这一代我能理解。因为我们这一代在战争中长大,看见过日本人打中国人种种的事情,我们看见过战争里产生许多的灾害,许多的悲剧,惊心动魄,刻骨铭心。日本人一个炸弹丢下来,毁掉半个城,中国人逃难路上身体衰了就倒毙,旁人走过都没有时间埋葬。我们这一代的爱国情绪是很自然的。但到我五十岁以后,警觉到不能盲目地爱,套用白桦的话:‘你们爱祖国,可是祖国爱你们吗?’许多老百姓,他为国家做了多少牺牲,国家为他做了什么?毛泽东说中国人站起来了。这句话是反映了许多中国人的心理,但到后来,在这种前提下,牺牲了多少人?我不能随便爱。所以,最后我是爱全人类,我尊敬每个个人。不同的国有不同的定义,从部落国到联邦国,是不同的国。国对老百姓的关系,有不同的方式。国的疆域,每个时代、每个民族有不同的边界。你不能拿国作为一个永远神圣的东西。”
我问:“美国的爱国主义情绪有那么高涨吗?”许先生说:“有。美国人的爱国情绪,等于一种宗教的情绪,说美国的自由*制度是完美的,是人类最后达到的最高境界。所以,要爱惜这个东西。还有,美国是移民的国家,移民丢弃了一些他觉得不好的东西,寻找他认为好的地方。在寻找以后,他才会珍惜,会护卫这个国家。”
我又问:“美国制度真的如他们想的那么完美吗?”许先生说:“不是。这是美国的一些知识程度比较差的人,将宗教信仰和政体之间画了等号。像这次总统选举,麦凯恩就是将爱国主义打出来,结果得到很少的票。奥巴马将人的自主权打出来,将社会公义和公道打出来,他得的票就很高。所以,将来美国的路线逐渐会走向社会福利国家的方向。国家的角色是为人民谋福利,而不是对外求光荣。麦凯恩对外求光荣,是帝国主义的做法。”
我笑道:“这次总统选举您投票了吗?”许先生说:“我走以前就去投了,我预先将选票封在信封里,寄到那里保存起来,到开票的时候一起开。在美国,制度如此。”
我说:“来南京看您的临行那天,我打电话给余英时先生,他正在看总统选举的电视,我问他投给谁了,他说投给奥巴马。您也是吗?”“当然是。麦凯恩是帝国主义!”
我脱口而出一个天真的想法:“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能不能找到一种对未来有启示的制度?”许先生说:“将来会变成什么模式,不知道,但将来一定会变。我们下一代严肃的任务,就是大家要想:怎么才是人类居住在一起的最好的合作方式?不能教条主义,也不能心里有一成不变的理想。”
教徒当如王小波
许先生常说自己一辈子幸运。出生时手脚是弯的,成长后肌肉不发达,需借助双拐行走,这固然是天生的不幸。然而,身体因素使他的求学经历异于常人,在辅仁中学、台湾大学、芝加哥大学,受到师辈无微不至的照顾。如今许先生年近八十,依然在美国和中国台湾、大陆奔波,最重要的缘故是回报师辈们的恩泽:“我肝胆涂地,尽量地做事,就是不要辜负斯人!”
我曾经向许先生提过,他写的悼念文章可以集成一本《师友杂忆》。李济之、沈刚伯、王世杰、杨庆堃、钱穆、严耕望、张光直……重温这些风流人物的旧事,可见中国百年学术史的侧影。有一次我随口说:“您写的悼念文章真好。”许先生即刻说:“我悼念他们每个人时,都是用最真诚的感情来写的!”而他最不愿意写的《忆王小波》一文,力透纸背,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泪水全流在心里。许先生回忆师生二人在研究室漫无边际闲谈的日子,王小波不受专业课题的拘束,东提一问、西提一问的风格,对此感念不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小 引(8)
在大陆,我常常遇上“王小波门下走狗”,最常听的一句话是:“你采访的王小波的老师许倬云很有学问。”而当我到台湾时,见到许先生培养的学生,常听他们问的一句话是:“许先生的学生王小波在大陆是不是影响很大?”印象颇深的是和王汎森先生、陈永发先生吃饭的那次,大概他们二位都没怎么看过王小波的作品,因而问得比较仔细:何以从大陆来台湾访问的人竟会称王小波为“当代文学第一人”?我尽我所知相告,却自知未解王小波文章之万一,便以“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起手,以“一个自由主义的人”总结。
当然,在台湾谈王小波,我想最直观的方式是提起《联合报》文学奖。1991年,许先生跟《联合报》同仁讲:“我不是作家,我破个例,推荐一篇文章给你们。”王小波在《黄金时代》获《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的得奖感言中说:“感谢我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推荐了这篇小说。”这笔丰厚的奖金使王小波从此退职家居,用许太太的话讲,就是“他成了个体户”。
《王小波年谱简编》中记载:“1984年,三十二岁。赴妻子就读的美国匹兹堡大学,在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生。1986年获硕士学位。开始写作以唐传奇为蓝本的仿古小说,继续修改《黄金时代》。其间得到他深为敬佩的老师许倬云的指点。”
王小波在《生命科学与骗术》一文中说:“身为一个中国人,由于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很难理解科学是什么。我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曾说,中国人先把科学当作洪水猛兽,后把它当作呼风唤雨的巫术,直到现在,多数学习科学的人还把它看成宗教来顶礼膜拜,而他自己终于体会到,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后来我在网络上看到李银河接受媒体访问的一段话:“小波特别佩服的老师没有几个,许倬云是他最最推崇的。他经常在文章中提到‘我的老师’,就是指许倬云。许倬云是个很有才华很有成就的人,而且文笔特别好。小波在他的文章中提道:我的老师告诉我应该怎么看科学。中国人一开始把科学看成怪物,洪水猛兽;后来又把它当成神灵,偶像,盲目崇拜。许倬云认为,科学是个学习的过程,中间有乐趣。许倬云的好多思想对小波启发挺大。小波刚写完《黄金时代》初稿时,是给许倬云看过的。许倬云提的意见,其中有一句比较厉害的话是说,你还得炼字炼句。小波当时的文字功力,用许倬云的标准来看,还不够好。这对小波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鞭策。他听了许倬云的评价以后,确实下了一番大功夫。”
有一天下午,许先生突然对我说:“现在大陆上老谈文艺复兴的问题。我举个例子,王小波所代表的现象。王小波同时代的作家,到今天还被那么多的年轻人喜爱怀念的不多。对不对?他死了,今天还有那么多人怀念他。为什么?他提出自由主义。这自由主义是中国向往的,对不对?”不知何故,我一时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许先生欣赏的学生陆远带我在南京大学旁边的咖啡馆泡到深夜,话题重心是许先生已经逝去的老师和学生。我们聊得最深的是文化思想传承的问题。陆远兄在评《访问历史》的文章开头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愿留心文化老人去世的消息,一俟发现讣闻,就立刻转在自己的博客里。有一次,一个研究近现代社会文化史的博士发现了我的博客,留言里撂下这么一句话:你心理怎么这么阴暗,尽关注这些死人的事?我甚至有点‘因其彷徨’了,对自己说:这些人真的不再属于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了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小 引(9)
敬畏和悲悯
1957年圣诞前夕,许倬云被推进手术室,准备接受第一次矫治手术。主治大夫是美国骨科名医赫却医生,他穿扎得只剩两眼露在外面,走到许倬云的麻醉房,一面找手套,一面和许倬云握手,俯着瘦长的身子对许倬云说:“我不知道你相信的是什么宗教,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愿意相信有一位主宰的存在。你如果信教,可以向你的神祈祷,我呢,也向我的神祈祷。我将以全力为你矫治,但是我不说有百分之一百的成功机会。”后来在住院期间,许倬云又一次和赫却医生谈